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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您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微微颤栗起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离她家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了,她突然站住了,一把拉起我,往一个柴禾堆后头躲去。我刚想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忙惊恐地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柴禾堆后慢慢探出头去窥视。这时,我看到,从她家里悄悄走出几个人。后来她告诉我,其中有朱副场长,有赵光的父亲赵大疤,还有两位“告诉您,您也知不道的”人,当然还有马桂花她父亲。还有一位,便是她的“表舅”,那个从“扣押地”逃出来的老兵娃子。这一群汉子出了她家门以后,便佝偻起腰,快步隐入林中暗处。

  “咋的了?”我小声问。我不明白,深夜里走出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引起她如此大的惊慌。

  “……”她赶紧冲我摇摇头,并惊恐地睁大眼睛,把颤栗的身子紧贴住柴禾堆,再用哀怜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祈求我千万别再作声。只等那几位闪进屋后深重的阴影里去以后,便拉着我,一溜小跑,蹿进她的家门。

  屋里只有她妈在。一个比我妈年轻许多的中年妇女,也显得更有文化素养。

  “爸把表舅带哪去了?”她急喘着问她妈,“表舅是来找我的。他干吗要带走他?”

  “这位是……”她妈端详着我,自问自答道,“是顾校长吧?”

  “是……”我忙微笑起,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真的见到她的家人,我又多少有些尴尬。你想啊,深更半夜,跟着人家的闺女从这儿蹿到那儿的,会让人家家长咋猜度呢?

  “你爸带你表舅,去场部招待所了……”

  “去招待所干啥?”

  “别问我。”

  “妈。”

  “……”她妈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这才答道,“大概也是去找顾校长的吧。”

  “他带着表舅去找顾校长?干啥?”

  “不知道。”

  “他又把赵大疤、朱副场长都叫到咱家来,干啥么?他到底想干啥么?”

  “我跟你说了,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您得帮着我劝劝我爸。他干吗非得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

  “我怎么劝?啊?怎么劝?你们俩有谁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来说一句?啊?”她妈心里似乎也存着天大的委屈。

  “高场长到底怎么了,爸为啥一定要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来反对他?”

  “你别这么说你爸。你爸没反对高场长……”

  “您跟爸说了,我去找顾校长了吗?”

  “我多那嘴干吗?你们父女俩的事,谁的我都不管……”

  “我爸上招待所找不见您,他一定会想到,我把您带到这儿来见我表舅了……”她慌慌地转过身,焦急地跟我分析道。“快走。不能让他瞧见您在这儿……”说完,她又去求她的妈:“妈,一会儿,爸回来了,您别跟他说,我带顾校长来过这儿了。行吗?”

  “我不管。”

  “妈,求您了。”

  “我说了我不管。”

  “妈,我得罪过您老人家,也得罪过我爸他老人家。可顾校长初来乍到,他没得罪您二位老人家啊。您为什么一定要让爸去记恨他呢?”

  “我让谁去记恨谁了?我为什么要让谁去记恨谁?”她妈一下瞪大了眼睛,反问。“我真不明白呢,一个好好的家,一个好好的农场……怎么就会搞成这样……啊?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到底想干啥呢……啊?”她妈哀切地摇着头,悲叹着。

  “妈,求您了!”马桂花抱住她妈的双手,用力地摇晃着,恳求着。

  她妈用力挣出自己的手,向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父女俩谁也别来跟我说好话。我谁也不帮。我还是那句老话,总有一天,你们俩把我闹腾死了,这个家就太平了,你们俩也就太平了……”

  望着她妈的背影,马桂花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我,往外跑去。

  十、屠宰场

  月色皎洁,眼前的一切都黑白分明。她带我急走了十来分钟,然后走进一座废置了的屠宰场。即便在冬季,我仍然闻到一股遗存的骚腥味儿。

  由于月色皎洁,所以眼前的一切都黑白分明。她带我急走了有十来分钟,还走了一大截下坡路,好像是到了干沟里头,然后走进一座废置了的屠宰场。即便在冬季,我仍然能闻到一股遗存的骚腥味儿。据说这两年,高地上可宰的牲口越来越少,已经关闭了好几个屠宰场。有的就此废弃了。有的,比如这一个,改作剪毛站。也就是说,到来年初夏时节,本场畜牧队和附近好些个牧业公社大队都会把羊群赶到这儿来剪毛。公家的人则开着一辆辆布满尘土的旧卡车,长途“奔袭”千百公里,从各地赶到这儿来收购高质量的羊毛。冈古拉会派出一大批出色的剪毛能手,聚集在各剪毛站上,为农场赚取这份辛苦的手工钱。剪毛站的收入(再加上农场自己卖羊毛的所得),能给农场发上两三个月的工资,应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高福海当然得重视这档子事,于是明令由小分队来管理各剪毛站。小分队还受各公社大队的委托,监督那些赶着羊群来剪毛的牧民,以防备他们趁远离公社大队领导之机,偷宰偷吃集体的羊只。这方面的工作,只是义务帮忙,并无酬劳。但你监督得好,羊只丢失得少,明年人家还上你这儿来请你剪毛,还让你赚这份手工钱。要不,人家就上别处去了。

  马桂花匆匆把我带离她家后,一直紧张地下意识地拽着我的手。走出好远了,快要下大坡了,她才把手撒开。在她那只小手的牵握下,我的手从冰凉,微温,到发热发烫出汗。而她的小手却一直是冰凉的。她带我去的这个屠宰场(剪毛站)离场部最近,规模也最大,分工归她负责管理。她在这儿拥有一大间归她使用的房间。房门上挂着的那把铁锁,我想肯定也有一公斤重。门打开后,她抢先冲进屋,风卷残云般,把晾晒在铁丝上的某些不宜让男人看到的女性专用物件,还有一早出门时没来得及归置起来的一两件脏衣服,一两本旧书,一两页用来练习钢笔字的废纸,一两块放在火墙上早已烤得焦硬焦硬了的苞谷馍片等等等等,一古脑儿地抢收下来,扔进床底下那个用马口铁皮制作的大卡盆里。甚至把两双刚洗净晾起的袜子,也一并给收了起来。

  “您坐……坐……我这儿挺脏的……”她自己却不坐,一直在屋子中央惶惶地直转圈;一会儿说:“给您烧壶水吧?”一会儿又呆呆地自言自语似的问:“我爸会找到这儿来吗?他这人看着憨厚,其实特别聪明……”并不时走到窗户子跟前去倾听外头的动静,显得特别的焦虑和不安。

  “刚才听你跟你妈说,你老爸和朱副场长李副场长,还有赵光的爸爸,暗中都在反对高场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这……这……”她的脸微微红起。说话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底气也明显不足。她似乎蓄意地要跟我回避一点什么。

  “你估计,你父亲他们这会儿带着你表舅上招待所去找我,是不是趁机想把事情闹大?”

  “不清楚……”

  “他们会找到你这儿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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