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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完全莫名其妙嘛!在冈古拉荒原上,一个据说是生喝狼奶,生吃牛羊肉长大的娃娃却说着一口纯正的北京官话,完全莫名其妙嘛!

  后来我才得知,所有小分队的成员都说一口纯正的北京官话。这正是那位高场长严格训练的结果。高场长,一九二七年生于北京南城铁匠营胡同。祖父曾为一位落籍到北京当寓公的外省小军阀当过差。那个小军阀的长子从小酷爱听戏,稍有年岁,瞒着家里人,偷偷入科班,学须生。这事儿,在他那样的家庭里,怎么能长久得了?后来举家干涉,他不得不退出科班,拿着老子的赞助,在前门外办了家戏装厂,正经当起“厂长”来了。这家伙当厂长居然还行,渐渐发达,在西城东城分别都盘下些店面,并挤进京城为数不多的能趁起私家小汽车的时髦富户行列。高场长的父亲一早在他的戏装厂打过几天杂,后来因为为人勤谨实诚,手脚麻利,脑袋瓜又比较好使,眼里也有活儿,被那位长子聘为专车司机。但好景不长,那位长子妄图进一步盘下西四牌楼附近一家金店,惨遭一伙“京油子”暗算。而这伙京油子实际上又是替当时名噪一时的“京城几大衙内”跑腿的。长子不仅赔了个底儿掉,还在一场经年累月的官司中得了重病,差一点丢了性命,一气之下,连车子带厂子全卖了,连带戒烟戒酒,甚至都不再去烟花巷里找乐子,从此偃旗息鼓,看透人生。高场长的父亲从他手中得了一笔较为丰厚的“遣散费”,买下铁匠营那两间平房,安顿全家。拿现在的北京地图照量,铁匠营虽不算市中心,但毕竟还在三环以里,怎么说,也是城区的“繁华地段”。但那会儿,真真切切是在郊外落了大荒了。房基地原先是宫内哪位旗爷家的老坟场。天一黑,四周连个路灯都没有。六八月里,鬼火飘摇。所以,地价房价都特便宜。高场长父亲这人,精细,还会倒腾,没过多些日子,居然把两间平房扩大成了三正两厢的院子。院子里还栽了几棵他们全家人久久向往的枣树,柿树和香椿树,直把长子一家人惊叹得不行。后来两家依然来往。长子经常来南城看望高场长一家人,并在酒后茶余,常跟年轻的高场长抚掌感叹“旧社会的黑暗”。现在回过头来说,作为共产党员的高场长,他最早的“阶级教育”恰是无意间从这位旧军阀的后裔、倒霉催的资本家那儿获得的,绝不为过。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场长当然是不能这么说的。而事实上,他一九四九年参军时,父亲和祖父全反对,祖母拿着把锈了刀刃的剪子,生生对准自己皱褶密布的喉头,非要跟这位“奇出怪样,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居然要去当兵吃粮的孙子”拼命。倒是这位旧军阀的长子,败落的资本家,匆匆赶来,上下一通安抚,反复给做了不少工作,才艰难玉成。(当然,当时起作用的还有其他一些地下党人,就不去一一说他们了。)高福海一九五八年转业。当时有一批热血沸腾的年轻转业军官被分配到冈古拉荒原。那批军官,经过一年的锻炼,大部分都上调到别的厂矿县乡任职去了。只有三人“傻不唧唧”地主动要求留在冈古拉,继续干。高福海便是那三只“傻鸟”中的一只,也是那三人中惟一好好地活到今天的人。从那以后,他就一屁股坐定在了荒原上的这片黑杨林中,再没挪动过。照理说,他应该早就忘了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北京南城。但是,事实上他却什么也没忘了,也完全忘不了。他那一口绝对标准的京腔和下了死命令也不许他的“小分队”队员们说话带半点土腔土调儿,就标志着他内心那股极强大的“京城意识”,历数十年都未曾稍有衰减……

  六、木头匣子

  高福海的家坐落在一个高坡上,是一幢黑黢幽暗的大房子。那房子简直就是个放大了一千倍的木头匣子,而且是用无数块千年硬木板做成的木头匣子。

  车子快驶近冈古拉场部时,直觉告诉我,我这是来到了天地的尽头,真是一派无边无际的落寞寂静啊。环顾四宇,浅灰色的阳光在无聊地晃来晃去。我只能听到自己在喘息,听到场部空地前那几棵高耸的白杨树在叹息。还有一种声音是间歇发出的,你无法找到它的声源,但它又无处不在。那是某一片树皮、某一块铁板、某一摞砖块、某一条出头椽子或某一根废弃了的烟囱……被冻裂时发出的“咔咔嚓嚓”声,一种很清脆,又很细微的声音,在天地间此起彼伏着。

  这一天,走一路,我们几乎没遇见一个活人。路旁偶尔才会出现一两个散放的家养驼群,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中傻呆呆地迎送我们。很多很多年前,我随老爸上这儿来过一次。也许因为那会儿小,心里关注的取向不同,那一回,我并没有感到这样的紧张和窒息。也许还因为季节不同,那回是深秋,多彩。而这一回的雪,既制造了无边的统一和单调,却也覆盖了它原有的荒芜。只是它实在太悠远了,地平线总是在那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发着光。一开始,一马平川,什么都没有。行驶了三四个小时后才开始出现一些起伏和沟坎,然后又是什么都没有,最后出现两三片不大点儿的林子,从林子里隐隐约约地还飘来一点点炊烟的味道。当时,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喉眼儿了——要知道,我不是条头顶小花的嫩黄瓜,我也曾不止一次深入过各种各样的荒原腹地,从小也生活在同样开阔宽广的哈拉努里戈壁滩上……但当我们的车队,由韩起科带来的那辆拖拉机和镇政府派来送我的那辆老解放,还有一辆不知从哪儿搞来的老式吉普组成的车队,依旧一往无前地向前驰去时,看看正在向地平线低头靠拢的那个黄白黄白的太阳,看看身后在雪地上拉得老长老长的车影,我还是出现了短暂的恍惚。我用力握紧面前的铁扶手,感到腹部水胀得厉害。我要求停车方便,悄悄镇静一下自己。而在后座坐我左手的那个叫“范东”的娃娃,虽然五音不全,却一直在低低地哼着列宁最爱唱的那首《华沙工人之歌》……在我右手紧挨着我的,是马桂花。她一路上一直在问我“冷不冷?”车行一小时后,她就脱下她的皮大衣,来包裹我的双膝。后来她又要给我她那条加长加厚的围巾,(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但它实在太暖和了,而且透着一股我从来也没有闻到过的那种青草汁儿和旧炕席的气味。这是一种特殊女孩身上的特殊体息。它非常强烈,也非常复杂。而且她老说:“您围着吧。它其实不脏。”我知道我再推脱就不好了。)韩起科坐在前边副驾驶座上,他老取一个姿势坐着,斜斜地靠在破旧得已露出棕絮的椅背上,抱着自己的双臂,即便全车的人都在某一时间段里瞌睡过去了,他都不会睡,一直在用一种深思的眼光注视前方路面,老在提醒司机,“有坑”,“收油门,下坡了”等等等等。最有趣的是那个叫“赵光”的娃娃,他独自在前边操控着那辆履带式拖拉机为我们开路。他每隔两三小时,就会突然停下车,大喊:“尿尿!”“尿尿!”然后,解开裤扣,掏出家伙,在雪地里一边跑,一边尿;顺着跑,倒着跑,有时还侧着跑;总是边跑边尿。有一回还钻进吉普车里来拉马桂花,非得让她下车跟他比试,看谁尿得高。马桂花红起脸冲下车,一下把他摁倒在雪窝窝里(他的个头还没马桂花高),抓起一大把雪塞进他的裤裆。赵光这狗屁孩儿笑着跳起,捂着自己的裤裆大叫:“哎呀,坏了坏了,冻硬了,真冻硬了。桂花姐,求您了,帮我暖和暖和它吧……”车行七小时零九分半钟,前方高坡上终于出现一个画着大红五角星和小黑雀的木牌。木牌足有四五平方米大。木牌子上写着“前方三公里→冈古拉农场”。我原以为,终于“到家”了,小分队的这几个娃娃兵该欢呼一下,雀跃一下,却没想,闹腾了一路的赵光这时反倒老实了。范东也不再哼唱他那个“华沙工人之歌”了。倒是分队长韩起科慢慢下得车来,缓缓地向前走两步,双手叉住腰,来回转动了几下上身,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了笑说道:“冻坏了吧?赶紧到招待所暖和暖和!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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