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黑雀群 | 上页 下页


  “不了解情况,先莫瞎嚷嚷底咧。事情有恁简单,还要花这工夫,召集恁些人,上这鬼地方来开这秘密会咧?”张书记笑笑道。他一直在用搓得很细很长的一根纸捻子,来回擦拭着他的那个烟嘴子中的烟道。他那个烟嘴子倒是个好东西,看样子是用新疆和田玉雕制的。嘴头子上还加了个黄灿灿的铜箍。只是他烟抽得太厉害,那条烟道里常腻满了烟油,必须得经常擦拭。

  冈古拉的这位高场长,我也曾有过耳闻,是个老资格,打过仗,曾经是个战斗英雄,转业到冈古拉以后,又多次被省地县各级评为劳模,还被某个部口树为全国性的先进人物。早些年,不仅在全省,而且在全国都造成过一定影响。虽然这些年,再评劳模时,他已经落选了,但在他家大屋的正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跟中央领导合影的黑白照片。那照片,扁扁的,差不多有一米多长。几千个英模排列在上头,每个人的脸只有大米粒儿那般大。对于这样一个人物,在没有完全搞清搞准情况前,当然是不能轻易地说撤就撤的。因此,他们经过反复研究,决定派一个人去“摸清情况”。而这个人,就是我。

  “那……那……让我去当校长是假,实……实际上是要我去‘卧’……‘卧底’,搞‘情报’呐?”霎时间,我便觉得唇干舌燥,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听说这位高场长这两年脾气变得极为暴躁。如果他轻易地连刚退伍来的一百五十多名老兵和北京来的两名正团级护送干部都敢收拾,那我这么个小白面书生,一旦有啥闪失,他还不把我当个小鸡娃子,给随便收拾了?

  “莫急。莫急。听下去。耐心点。”宋振和这小子轻轻地笑道,并伸出他那根粗大而有点发黄发褐色的手指,朝我略略地晃了晃。这小子就是这样,越是在高层领导面前,他越是沉稳,越是明慧,也越是谦和。

  “‘卧底’这提法不好。‘情报’的提法也不好。我们和高福海同志之间的矛盾到目前为止,还是人民内部的。这个政策底线,你们一定要把握好。”另一位领导好像刚从党校毕业,言谈举止间还留着许多的文气,一张嘴就跟我交代政策。

  “你的任务还不仅仅是去摸情况哦。要比单纯摸情况,复杂得多,困难得多。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另一位领导说道。

  “可原先说的是,让我去当校长……”我迟疑了好大一会儿,问。

  那位领导笑了:“这任命依然有效啊。你还是要去当校长的啊。交给你的具体任务,和你去当校长,并不矛盾啊。”

  “好了,情况嘛,大致上就这些。至于,你的具体任务到底是什么,‘当校长’和完成这次具体任务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去了之后,又怎么跟组织上保持联系,当然还有你的人身安全,这一系列的具体问题,我们都做了充分的研究,下来由你们镇党委的同志再详细跟你交代。”另一位领导说道。然后,这些领导同志就先期撤回他们各自的房间去了。他们一起身,大小秘书们纷纷上前来,把领导们使用的那些产自前苏联的装饰有镀银镂花铜外套的玻璃茶杯和印有各级政府绝密标记的硬壳封面笔记本一一收拾走。然后,偌大个会议室里,就只剩了宋镇长、张书记和我三人了。然后,张书记随便说了点安慰和鼓励的话,揣起他那两盒黑烟卷和和田玉的烟嘴,也走了。而真正跟我交代任务的是宋振和。

  宋振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不想问点啥?”

  “问啥……”我苦笑笑,习惯性地谦虚道,“组织上可能高看我了,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我去完成。我这人实际上没这么大能耐……”

  “你?”宋振和默默地一笑,(仍然是那种“火狐子般亲切的微笑”),再一次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流露出平时很少见的一种江湖气,说道,“……小顾啊,你小子城府好深咧,我注意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然后,突然咬着牙说道,“你信不信我说的这句话吧,你小子这一回要跟我打退堂鼓,临阵脱逃,坏了组织上这么件大事,我非捋死你狗日底不可,让你下半辈子后悔得光想啃自己底大脚拇趾。”我愣了一下,没马上回答他。但我绝对相信,他会这么干的。

  “这一百多名退伍军人的去向问题,现在已经惊动了中南海,由最高层直接在过问。昨天一天之内,最高层好几位领导就此事都做了重要批示,口径是一致的,要求军地双方充分协同合作,务必妥善处理好此事,不得有误,而且要求把处理情况及时准确地报中央。这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做的每一件事,当天,或第二天都有可能被大大小小的秘书写进各式各样的情况报告里,最终都会报送到最高层领导跟前。你知道这对你,也对咱们这哈拉努里,包括对咱们这些祖祖辈辈……真是祖祖辈辈,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不管流血流汗做什么,都没有可能去惊动中国最高层的狗屁玩意儿,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再次唇干舌燥起来。心脏也好像陡然停跳了似的,稍稍定了定神,喘过一口气来,怔怔地答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用力挥动了一下手,断然截断我的话头,大声说道。

  “……”我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没再作声。心想,既然你当领导的认为我不明白,那就算我不明白吧。我还说啥呢?

  “我和张书记都有这种感觉,你小子到机关后,一直把自己缩头缩尾地掖藏得挺好。”

  “我……”

  “别解释。我赞赏你这种不露锋芒的做法。但是,不露锋芒,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大露锋芒。对不?”

  “我没啥锋芒可露的……”

  “别跟我玩太极推手!”

  “我……”

  “你我都是哈拉努里的土著民……”

  “我……我还算不上。也就一个外来户吧。”机关里有这样的说法,汉人在哈拉努里待过三代,即算“土著”民,就算是这儿的“老资格”。拥有“土著”民身份的,在“外来户”们跟前,那感觉,大约跟老兵油子浑不吝地站在那些哆哆嗦嗦的新兵蛋子们跟前一样,在精神上和道义上是要享受各种“特权”的。

  “别跟我较这个劲儿。哈拉努里真正的土著,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戈壁,大干沟,黑杨林,还有冈古拉的黑雀群。相比它们,谁都是后来人,外来户。但我们下决心在这儿扎根续代。我们的父亲在这块土地上奉献,我们的儿女或者已经、或者将要出生在这块土地上。我们就得算是这儿的土著民了。哈拉努里的将来,就看我们怎么干了。”他越说越激昂,“我哈拉努里地区的人口只有二十来万,但它的面积却差不多要占去全省的四分之一。冈古拉只有两千来人,但它的面积却占去我哈拉努里的二分之一。因此……”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起眼,在深深地打量了我一眼之后,嘴角上又淡淡地浮起那绺让人莫测深浅的“火狐子般亲切的微笑”,突然说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必须把冈古拉的事情办好。”

  “那当然……”我摸不透他,这时突然抛出这样一番“高论”,背后究竟暗藏一个什么玄机,便只能泛泛地应了一句,并暗自从他的声色言词间咂摸他的真实意图。

  “很好。很好。你能同意我这个说法,那么,我们就可以接着往下谈了。”说着,他伸手过去端他的搪瓷茶缸。趁他低头啜茶的工夫,我忙说:“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

  “任命我去当校长和跟搞清这伙退伍军人的情况,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不直接派我到高福海身边去工作,比如当个秘书,或者给他当个副手什么的,那样不更有利于搞清情况?”我说的这个“高福海”,就是前边已经提到过的冈古拉那个“高姓场长”,那个捅了大娄子的“老家伙”。

  “看来你对冈古拉的情况,的确还欠了解。”他啜了口浓茶,淡淡一笑道,“高福海现在不接受上边派去的人到他身边去工作……”

  “那这校长……”

  “这校长是他自己提出来要的。”

  “你们只不过是在顺杆儿爬?”

  “可以这么说。”

  “怎么可以容忍高福海那么嚣张,居然可以狂妄到不接受上边派干部去他那儿工作?他把冈古拉当啥了?他高家的私人财产?独立王国?”

  “这里有个情况,刚才那些领导同志都不便跟你说。前些年,上边派过一些同志去工作。当时大家对高福海这个人就有这样的预感,如果不派人去加强那儿的工作,冈古拉早晚要出事。两三年里,派过四五位同志,有的去当政委,有的去当副场长或临时党委的副书记。希望是,这些同志能在那儿把情况熟悉了,掌握住局面了,就把高福海撤换下来。可这些同志实在不争气。几乎没一个干长久的……”

  “为什么?高福海排挤他们?”

  “根本不用高福海排挤,他们自个儿就‘开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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