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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渐渐地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很“俗气”、很“浅薄”、很“外露”、让她很不喜欢的东西,有一些确系他天性中原有的,但多数是在后来一点点的变异膨胀中,不知不觉地吸附到(依附到?)他身上去的。就像一艘万吨巨轮长途跋涉后,原先光滑的船身和船底,总是会沾满坚硬而庞杂的贝壳类吸附生物。它们把你当成了自己繁殖和繁荣的最佳平台,全然不管你原定的航程有多么遥远和艰难曲折。再加上你又缺乏自卫的心理准备和自洁的外部机制,那么这艘航船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吃力是肯定的了,有朝一日终将搁浅或倾覆,也是指日可待的……

  在此同时,曹楠从这位顾立源身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在别人身上少见的执著和顽强。你可以说他主观,武断。但他所说的所做的却总有几处是你所想不到的,或者是想到了又不敢付诸行动的,或者是付诸行动后又不能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的,或者坚持到成功后又无心去积小功为大功的……比起他周边的人,他总是显得那么的生动。咄咄逼人。似乎不可一世。却又处处脚踏实地。他在陶里根能拍着桌子骂哑了所有的市委常委,独自强行拍板决定一项数亿元的投资项目。事后证明,他那一回的“强横决定”是“英明正确”的;他又能亲自跑到老城区的后横街去,亲自摇着三角小红旗,吹着哨子,指挥两台功率强大的推土机把几个钉子户推平了。这就是顾立源。

  他身上确有某种东西深深打动着曹楠。这“东西”,到底是个啥?很长时间,曹楠自己也说不清。但它肯定不是职位和级别那一类的玩意儿。在比较了祝磊的幽雅从容,李敏分的机智热情,以及其他各种曾让她注目过的那些大男人后,她确实感觉到,在这位顾立源先生身上,有一种为他们所都不具备、或不太具备的东西,一种她心目中的优秀男人应该必备,但相当多的优秀男人偏偏都没备,或备了又并不充分的东西。它是什么?应该是属于生命力那一类范畴里的东西。再具体的,她就说不清楚了。她只能感觉到它,就像一架正在浓雾中强行起飞的大力神运输机一样,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移动,而这种存在和移动的模糊感偏偏又是突破性的,偏偏是那么的强烈,无法抗拒……

  所以,那天她第一次搭乘“顾书记”的专车回家,又得单独和“顾书记”同在后排就座,她是忐忑的,不安的。她怕真会闹出啥特别的不愉快来,那一向以来就让她感到错综复杂难以把握的“高大形象”崩溃于一旦,是她万万不愿它发生的事。但又不愿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啥事也不发生。如果这个“刨造过一个地区的开拓史”和“改变过某个地区历史走向”的人,一路上只是稀松平常地跟自己打几声哈哈,而后就无事人一样,把自己当一件东西那样送到家门口,应付差事似的敲敲车窗玻璃告个别,那也是自己万万不愿它发生的事。

  那么,你究竟愿意他怎么对待你?

  不知道。

  上车的时候,她的确有点心慌:

  今儿个慌啥呢?

  车刚启动的那一阵子,这位年轻的书记大人似乎没去在意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位客人,而且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客人。他完全放松下自己,脸上也卸去了刚才在众人面前必须要有的微笑,显得略有些疲乏,半闭着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车里当然不会开灯。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那一对刻,曹楠还真有些尴尬和不快。后来,突然听到书记大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能不能把你的手包放到座位上?人也放松一点。这里没人要抢你的这个包。”慌慌的一瞥之间,她看到,他说这话时,眼睛仍半闭着,人仍仰靠在柔软的车座靠背上,甚至连头都没有向她这边转过来一点。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上车后,一直非常紧张地靠车门那边坐着,而且一直把小皮包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她脸一红,赶紧把包“扔”下。这一“扔”,不料用力过大,包滚到了地上,滚到了顾书记的脚下。因为它紧挨着顾书记的脚,让她觉得不便立马弯腰去捡,正在无比尴尬和再三迟疑之际,顾书记却已经把包给她捡了起来,同时也没忽略了帮着抹去包上那点根本也不存在的灰尘。

  “谢谢……”接过包时,她再一次涨红了脸。书记而后就询问了些有关她家常生活的问题,比如,“你住在那儿多久了?…‘那是谁的房子?”

  “那儿每月租金多少?”

  “有没有拆迁的可能?…‘你家里有下岗的吗?”

  “每月除了那点死工资外,省文化系统还能给你们一点额外的补贴吗?”听曹楠回答这些问题时,眼睛虽然不再是半闭着的了,但还是不看着曹楠,只是偶尔地会回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一下曹楠;只是在问到“最近社会上流传些啥新的顺口溜和政治笑话”时,他完全把身子转了过来,不仅聚精会神,而且饶有兴味地看着曹楠,等着她回答。谈下来,曹楠发现,她知道的顺口溜和政治笑话,远不如他多。而且他能用地道的东北、河南和四川“龟儿子”方言,抑扬顿挫地念那些顺口溜和讲述那些政治笑话,产生奇佳的现场效果,让她不仅笑出了眼泪,还笑疼了肚子,笑得直喘不上气。但他不笑,只是很平静很温和地说着,就像在说春风春雨日落日出一样。车快到码头街了,他不说话了,而且突然问了一句:“你有啥事要我办的吗?”或者说是习惯性地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他这么问,真的可以说是“习惯性”的。这些年,无数人找他,接近他,绕来绕去,说天道地,到最后无非就是“求”他办事。所以,他习惯了,只要来人,简单寒暄后,不等对方开口,就先主动问这么一句:“你有什么事要我办吗?”如果没有,再谈别的事。如果有,就赶紧谈“要办的事”。这样省去许多宝贵的时间。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像一般人见面问“吃了吗”一样,常规化了套路化了,并没有半点见外和居高临下的含意。但这句话在曹楠听来,却挺不舒服的。她觉得,对方把她放在了社会上那些女孩的位置上,好像她们来接近领导,都是“有求”于他。在这一瞬间,她觉得有一点别扭,甚至隐隐地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

  当然,当时她不可能做出别的反应,只是微微笑了笑,摇着头说:“没有啊。没有什么事要求您书记大人办啊。”

  “真没事?”他还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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