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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其实,最早,这不是顾立源自己要求的。当然,因为你是一把手,你可以拒绝和反对。但,一把手也是人啊!谁经得住周围的人年年月月日日地在自己耳边说,你行的,你可以这样的,你应该这样的……谁经得住周围的人都在向他低头、向他‘下跪’?在我们社会中,没有一个法条是在强硬地保障和保护下级和普通民众可以对当官的说‘不’字的。没这样的保护和保障,谁敢说不字?谁又敢不下跪?一个当权者,听不到不字,而眼前的人膝盖和脖梗又都那么软。这种情况延续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八年下去,他怎么不发生根本的变化?怎么不会认为自己就是奥林匹斯山顶上那个法力无比的天神,是可以‘无所不为’的呢?他说,一旦让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可以‘无所不为’的以后,离‘为所欲为’就只有一步之差了……”

  说到这里,劳小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似的,然后她又接着说道:“我爸说,在陶里根这种现象很普遍,有些特权不是领导们原先就伸手要的,而是大伙主动给的。越给越多,越给他就越想要……到后来,顾立源偶尔地出席一次常委会,常委们都会起立欢迎。顾立源当众批评常委,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自己瞧瞧,这是人干的事吗?’在陶里根这已经成了一个‘习俗’,一个‘传统’,在党政机关里是这样,在一些民营企业里,甚至可以更加地变本加厉。那些私营老板在自己的企业里绝对实行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管理方法。就拿我爸所在的远东盛唐来说,大小会议室全挂着老板饶上都的大幅肖像,就像当年挂马恩列斯毛的肖像一样。饶上都自己都看不过去,三番五次要求手下的人把他的大幅肖像撤换下来,但撤了好几年,一直撤不下来。

  在盛唐公司,不管大会小会,您去听听,所谓开会,实际上只是饶上都一个人在说,别人在听在记。我爸还给我们举了个例子,那是说他自己的事。他说,那天,刚宣布他担任保卫部经理,到中午,他正在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就有人轻轻地敲敲他办公室的门,然后探进个脑袋来微笑着轻轻问:‘劳经理,还没吃吧?我替您打饭去?’吃完饭,很自然地有人就把他的碗筷拿去洗了。上面没规定你必须替经理打饭,更没有规定你必须替经理洗碗,有些规定甚至还反对这么做,但是在陶里根,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风气:只要你刚当上个组长,马上就会有人来‘伺候’你。在那些民营公司里,你瞧那些员工看老板的眼神,完完全全是木然的绝对顺从的和毫无自我意识的……党的干部还有党在管,可谁来监管和约束这些民企老板,谁来约束他们中肆意侵犯员工利益的行为呢?当下有人想站出来说说这些老板,而有些所谓的经济学家权威还大声叫嚷,你们这样会损害中国经济发展

  和改革开放:可是他们想过没有,这样下去,久而久之会发生什么?啥事都怕久而久之啊……是的,钱是挣了,楼是盖了,高速公路绿地也是比从前多了,小汽车开得呜呜的,久而久之下去会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劳小又停顿了一会儿。

  “你父亲还跟你们说些别的什么吗?”邵长水问。

  “在一段时问里,他翻来覆去地就跟我们说这些……”小小答道。

  “你不觉得……他这样……这样……有些不正常吗?为什么老说同样的话?”邵长水谨慎地试探着。

  “我觉得他很正常。”也许小小听说了外头关于他父亲事发前精神有些不正常的传闻,她对这样的说法就特别敏感,也特别反感,反应也特别激烈,“他是性情中人,要关注起某件事,就会比一般人更投入。那些人红嘴白牙瞎编我父亲精神不正常,那绝对是在造谣污蔑!他任何时候都很清醒。我了解他。他比我们许多人都清醒。”她满脸涨得通红,两眼灼灼地闪烁着湿润的光。邵长水当然不敢再就“正常不正常的问题”跟翅掰扯下去了。没等跟小小谈完,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是有一个中年妇女要找“邵组长”。

  “不会是我妈吧?”小小忙叫道。

  邵长水赶紧上大门口去看,果然是泉英嫂子。

  “您瞧,说好我们上您那儿去听您谈哩。怎么就跑来了呢?’’邵长水赶紧把她迎进办公室。然后,劳小又稍稍地坐了会儿,就知趣地告辞了。

  “小小说的情况,对你们有用吗?”泉英问道。

  “有用。有用。你们说的任何情况,我们都有用。”邵长水忙应道。

  “我不想让小小掺和我这谈话,是不想伤她的心。东林在他这个女儿心中所占的位置太重要了。有些话,从别人嘴里可以说出来,但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她要知道我也在说同样的话,她会非常非常接受不了的……”泉英说着,眼圈又红了。

  “没事。您大胆说,不管您说啥,我们都一定给您保密。您喝口水,慢慢说。”邵长水忙安慰道。

  泉英接过邵长水递给她的茶杯,却没有立马去喝,只是低垂着头,默坐了一会儿,而后才慢慢地说了起来;但她一张嘴说话,就让邵长水大吃了一惊,因为她也认为劳爷在出事前,精神上出现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现象。她说得很慢,但却说得很清楚,说得很肯定。这让邵长水感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一时间他屏息静气,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心跳加剧。毕竟她是劳爷的妻子,是最了解他内心状况的人,也是最爱护他的人。况且她又是一个中学教员,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什么是精神异常和心理变态。她说出的话,做出的判断,应该是有权威性的,也是不容置疑的。

  泉英说那一阶段劳爷失眠得厉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疼……他还会长久地独自闷坐在一个角落里落泪……他会不断问泉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继续在陶里根待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些情况小小不知道?”邵长水问。

  “小小真的不知道这些情况。在白天,或者在小小面前,东林他还是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后来在分析汇总情况时,有一位副总队长却不同意泉英的这种看法。他分析道:“如果东林他能在小小在场的时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说明他在精神上没出啥大问题。最多也就算个神经衰弱之类的事。真的要犯了精神异常症,是不可能自我控制的。那就跟真正喝醉了酒的人老以为自己没喝醉,是一样的道理。”

  赵五六没参与这个“神经衰弱”和“精神异常”的讨论,他只是追问:“劳爷最早感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胁,那是啥时候的事?你问了吗?”

  “问了。”邵长水答道,“泉英嫂子说,她最早听劳爷说到这话,大概是事发前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那是他在余达成、曹爷和寿泰求那儿连续受挫以后的事喽?”

  “是的。也是他在陶里根故意放肆吃喝玩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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