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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完全没想到我这个回答竟然会让他感到如此意外和讶异。他一下愣住了,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嘴唇还微微地战栗了一下,但终究没发出声音。由于内心的抗拒和疑惑,眼睛迅速地睁大了,瞠瞠地打量了我好大一会儿,好像在打量一头突然张嘴会说人话的猩猩。后来他再没开口说过话,好像我的那个说法给了他挺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都没法从这打击中缓过神来似的。我也没再往下说。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再说些什么。我并没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特别重大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此会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会显得那么的震惊。然后默坐了一会儿,他就匆匆告辞了。等他走了后,我独自又呆坐着想了想:劳爷的反应在证明什么?证明他一生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坎坷辛劳后,内心依然还敏感着活跃着、某些部分甚至还在鲜活地脆弱地期待着什么。

  也许吧……而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虽然不一定像劳爷那样‘阅尽沧桑’,但不少人的内心往往早已麻木和世故化了。如果不和自己切身的物质利益挂上钩,他们是不会为一个形而上的议题而动真感情的。不再有激情。不再会激动。那天,我虽然并没有整明白那一刻在劳爷内心里产生的疑惑和抗拒究竟是什么,但我的确看到了一个稀罕的样本,一个人在过了知天命之年后,居然还能拥有一个如此激荡和鲜活的灵魂。隐隐问,这让我受到一种鼓舞和激励。但也要说一句实话,这种鼓舞和激励并没在我这儿延续太长的时间。我们这种人杂事太多,需要去应酬的关系也太多,没过两三个小时,我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忙和‘杂乱’;一两天后,就把这事完全丢在脑后了。直到个把月后,再次接到劳爷的电话,说很想再跟我谈一谈。他的声调沉闷,语速迟缓,给我的感觉好像他还沉陷在那天的‘抗拒和疑惑’中似的。这才让我隐隐约约回想起曾有过那么一次未完的谈话。

  “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来省城?

  “他说他这会儿已经在省城了。

  “我告诉他,我正忙着。你如果有别的事要办的话,先去办别的事。等办完了别的事,再约时间见面。

  “他说此次是专为来跟我‘再谈一谈’的。

  “我问他想谈啥?

  “他说上一回没谈完呐:得接着谈啊。

  “我问他上一回还有啥事没谈完?

  “他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你这人咋这样?你丢下这么重要的一句话,怎么转过脸来就忘了呢?

  “我想了想,还真想不起来那天我‘丢下’过一句啥话,让他觉得如此不得了,一定要追根溯源地将它谈论到底,便问,真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我说过啥,让您如此牵挂不下?

  “他说,你操,真是贵人好忘事儿。你说是我们这些普通人造就了和促成了像颐立源那些高官们的变化和变态……

  “我一听他居然在电话里就这么直呼其名地嚷嚷什么‘顾立源的变化、变态’,忙打断了他的话,把他约到办公室来当面谈。

  “他如约赶到我办公室。他告诉我,上一回跟我谈了后,回到陶里根,就着手对我谈的那个问题认真做了番调查和思考,他现在觉得,我说的那个话,是有道理的。顾立源在陶里根任职后期思想作风上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促使他变化的原因多种多样,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确确实实要归结到某些普通人身上,特别是生活和工作在他身边的那些普通人身上。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么一个较真的人,还特地回去做了调查,调查完了还特地来告诉我他调查的结果,就对他哈哈一笑道:‘嗨,这话题完全是我们之间吃饱了喝足了在私下里闲扯淡的。你还真花那工夫去论证呢!至于吗?’没想到,我这句话又冒犯了他。他扔开他那个随身带着的黑色真皮男用手包,站起来,直瞠瞠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又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再次在我面前站住,说道:‘闲扯淡的?你觉得你是在跟我闲扯淡?’

  “‘我没说我跟你是在闲扯淡。我只说那天我说的话题是个闲扯的话题。’我忙解释。这时我的确有一点感觉到,随着在陶里根待的日子越来越长,劳爷他变得越发固执和偏激。或者说他好走极端也可以。

  “‘怎么是个闲扯的话题?当代普通民众在为官者的腐败变质过程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这样的话题是个闲扯淡的东西?’他略略地眯起眼睛,又略带有一点嘲讽意味地反问我。

  “‘我说它是个闲扯话题,并不是说这话题本身没有意义,或者说这话题本身不重要。是说谈论它没有任何现实作用。就算把这问题弄明白了,那又能咋样?法不责众。你还能把所有这些在为官者腐败变质的过程中起了作用的普通民众都弄去“双规”了?不可能也不应该吧?为官者你手中有权。你是强者。你得把捏住自己,不能把责任推到弱势群体那边去……’我刚说到这儿,他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反驳道:‘我没那个意思要“双规”和处罚普通百姓。但我觉得必须闹明白,顾立源在陶里根时期的变化是怎么形成的。’

  “你瞧,又是‘顾立源’。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么拧,那么的死性子,一头扎在‘顾立源有变化’、‘顾立源为什么会变’这些‘泥坑’里出不来了。”

  邵长水问:“那天你们没再往下谈?”

  “……怎么可能不往下谈呢?他根本就不管你感不感兴趣,一个劲儿地把自己的想法腾腾腾地往外倒,给我的感觉,他就是想倾诉。一个多年来内心压抑了许多想法的人,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就拼命往外倾诉;而且还是个患有强迫症的人,完全不管不顾对方和周边环境的反应,只顾自己倾诉。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精神上有一点变化……当时还有点把我吓着了。”

  邵长水问:“那天他一直没跟你谈及他到底掌握了顾代省长哪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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