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高纬度战栗 | 上页 下页
一八


  想到这里,他忽然禁不住深深地自责起来。在医院里,自己为什么没有尽一切努力满足劳爷的请求,帮他转院急救呢?也许在转院的路上,当时流血已经过多的劳爷仍避免不了一死,但那样,劳爷总是抱着一线生的期待离去的。这跟让他在绝望和恐惧中死去,就太不一样了。但当时,自己竟然完全呆住了。面对劳爷的哀恳,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却总觉得如果要帮他转院也必须先“请示”上级……在潜意识中,自己甚至还产生过这样的顾虑,该不该过问这转院的事……

  有一个瞬间,自己甚至还隐约地觉得负伤后的劳爷提出这么个“要求”,是不是显得有些“矫情”,过于“偏执”、“多疑”……关键的几分钟时间,就这样被自己延宕和迟疑了过去,让一切都成了悔不该当初的往事。自己明明还不老嘛,心灵深处怎么会攒下那么多左顾右盼、优柔寡断的“潜意识”?邵长水,你从来也不是个呆木的傻子,但关键的那一刻,你却偏偏呆傻住了。如此宝贵的几分钟时间啊……

  “谋杀”。

  丰田越野终于慢慢驰出了大列巴巷。然后提速,加档。再提速,再加档。车速刚违规地提到七十码以上,猛地冲过闹市区的一个红绿灯路口时,他却猛踩了一下急刹车,让车在路当中停住了。骤然之间,他想起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应该办,自己却忘了办了。什么事?一下子却又想不起来。但确实有一件这样的事被自己疏忽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仿佛在高考现场,卷子做到一半,突然一下子脑子空白,精神近似失控了似的。心跳急剧加快,呼吸突发地变得粗短,脑门子上一下涌出一片热汗,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模糊起来……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疏忽了遗忘了。

  邵长水,今天你是怎么了?这时,他听到车外响起一片杂乱的喇叭鸣叫声,还看到有人瞪着眼在冲他吼叫,还看到一位交警异常愤怒地冲他跑来。他这时才一下清醒,自己违规停车,堵塞了交通,便赶紧向那位交警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警察”专用的金属徽章,赶快把车开到一边马路旁停住。

  那位交警当然没有多找他的麻烦,但看到他的脸色,却以为他病了,不放心地守护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再那么黄白可怕了,又关照了几句,才姗姗走开。然后,他闭上眼,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慢慢恢复正常,又过了两三分钟,他才终于想了起来,刚才向领导汇报时,自己居然忘了把劳爷托付给他的那两件东西交给领导。如此敏感的物件,汇报当时不交,事后再去补交,领导会怎么想?领导会相信你真是因为一时疏忽,才“忘”了交的吗?这两件东西对澄清整个事件的真相可能会发挥关键性作用。你小子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扣”在自己手里,想干吗呢?哦,真他妈的是自找麻烦。

  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去找领导说明情况,把东西交了啊。

  但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啊。刚调到省直机关,正等着定岗定职哩,总不能就此给领导留下这么个“马大哈”和“浑不经事”的印象。怎么搞的嘛,好歹也是堂堂的一个一级警督,也可以说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了,咋会这么犯浑了呢?

  为此,他后悔不已地又在车里静静地坐了几分钟,逐渐捋清了这一天多来自己纷繁杂乱且又起伏不定的心绪,才觉出,造成这样的“疏忽”,并非偶然。

  首先,从潜意识的层面上来分析(妈的,又是这个“潜意识”),自己的确有一点不舍得“交出”这两件东西。虽然现在谁也说不清这个“关键性作用”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它们不重要,不关键,劳爷绝对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它们托付给“省厅来的同志”。而对于一个刑警,特别是像邵长水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刑警来说,对重大案件的重大线索和物证,天生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特殊的兴趣。线索和物证简直就是他们事业生命的内核儿。

  实事求是地说,邵长水从来没有想要私自留下这两件东西,也从没想过要背着组织去干些什么。没有。对组织和领导,他从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以说从祖父、父亲那儿,他就“遗传”了这样一种“知遇之恩”。那天,他被任命为当地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当时祖父还没过世,任命下达后的几天,祖父让父亲到县里来找他,让他回林场去说话。

  他那会儿特别忙,回不了林场,就让父亲带了点祖父特喜欢的狍子肉和高粱酒,请父亲转告祖父,他老人家想跟孙子说什么,孙子全明细。他孙子一定会忠于职守,努力去做一个“请党和人民放心”的公安局长。父亲却苦笑着对他说,你还是回林场一趟吧。你爷爷想让你干的事,你压根都不明细哩。跟你这么说吧,从你当上这县公安局长这一天起,你爷爷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一直替你担着这份大心着哩。他笑道,他担啥心哩。我不是说了吗,我一定会好好干,争取当一个全省、乃至全国最出色的公安局长。他爸还是苦笑着直摇头叹气,直说,你不懂你爷爷哩。后来,他爸跟他解释,他爷爷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头怎么会把“公安局长”这么个好官差安到他孙子头上。“凭啥哩?”指定上头有一帮好人。他一定要当面去谢谢这帮好人,要报答这帮好人。

  他总觉得自己的孙子打小就特别愣,特别实诚,就不懂怎么去伺候人。“他就怕你想得不周全,干得也不周全,指不定在哪件事上得罪了这帮好人。他说,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这一辈子见多了,他们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都是得罪不起的。今天他们瞧得上你,发给你这张委任状。这委任状不就是一张纸吗?明天当他们发现你不是全心全意替他们干的时候,就把这张纸一收,你又啥也不是了。天堂地狱,云里雾里,无非就是这么一张纸的事。可有这张纸和没这张纸,在现如今可太不一样了。

  你头脑一定得明白,咱邵家这一大家子人今后过得咋样,全指着这帮人,指着这张纸哩。”爷爷的想法让邵长水哭笑不得:他老人家要亲自上县里来摆上几桌,请请这帮好人。邵长水说,几桌?几桌够吗?他爸说,那该请几桌就请几桌。爷爷说,这钱他掏。他原先替你攒了一部分盖房子的钱。现在看来这房子用不着他替你盖了,就把这笔钱花了,请请这帮子好人吧。邵长水急匆匆抢了一句说道,他有这钱,我还没这脸办这样的事哩!多丢人呐!这话可把他爸气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跺跺脚,转身就回林场去了。邵长水赶紧开上车去追。他爸说啥也不上车。后来还是县局办公室的两个小伙子开着另一辆车,把老爷子请上车,送回了林场。据说后来,他爷爷为这事还大病了一场,几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拒绝再见他这个最心疼的孙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