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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林书记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什么说得不妥的?"黄江北试探着问。

  "江北,实话跟你说,提前召开市人代会的想法,是我酝酿已久的。前一阶段市委常委为此开过一次会,没请你参加,专题讨论了市政府领导班子问题。常委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及早解决你的这个’代理’问题,及早稳定市政府的班子,对打破章台这两年工作的僵局,是至关重要的。根据我的建议,市委常委向省委、省人大常委打了报告,要求提前召开市人代会。这就是今天这个急件的来由。现在所剩时间不多,我们还是得做一件大事,让全体代表,也让全市老百姓都觉得,你这个’临时政府首脑’是有资格转成正式首脑的……"。

  "请说。"

  "具体怎么做,我就不管了。我想这方面你是有办法的。恐怕太’稳妥’了不行……"说到这儿,林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也不能出大漏子。"

  "我想一下。有具体想法了,再向您汇报。"

  林书记笑道:"别假模假势了,我知道你已经有想法了,赶紧把你的想法拿出来吧。"

  黄江北笑笑,坚持道:"我想一下……慎重地想一下……"

  林书记站了起来:"有一件事我不该问,但我还是要问。听说你最近跟田卫东来往很多。"

  "田卫东要见我,是您同意的。"

  "……"

  "有什么不妥?"

  "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林书记走后,黄江北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强迫自己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再埋首于那一堆急待他处理的文件之中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林书记谈完话,他的心绪都要这么纷乱一阵。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混杂着。他闭上眼,强使自己平静,尽快地处理完剩下的那些文件、报告,然后办了两件事:一,给万方的总工室打了个电话,侧面询问了一下,本月底前拿第一批成品车的可能性有多大;二,让人立即把夏志远找来。

  二十分钟后,两件事的答复几乎同时报来:一,本月底前拿出成品车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二,夏助理不知所向。

  焦急。三天来全部的忧虑都集中在这两个字上了。焦急。他甚至有些责怪林书记了。提前召开人代会,提前解决他这个"代理"的问题,应该事先跟他商量一下啊。即便不能商量,也得打个招呼。月底前这么一点时间,的确太紧迫了,什么都还没有头绪,怎么能保证这一"仗"万无一失呢?一个多小时前林书记又打电话来问,对于开好这次人代会,到底有什么举措。这已经是三天前谈过那次话以后,林书记第八次来催问了。三天中,他多次去万方,跟那儿所有高级管理人员磋商过,排除了一个又一个障碍。但有些障碍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比如,有些零部件必须从一些专门的厂家订购。从订货到到货,最快也得半年以上。有些要从国外进货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光办各种各样的手续,恐怕就得半年,那还算是快的,少一个零件,这汽车也跑不起来啊。有一个关键部件的质量不过关,都可能酿成大祸。这几天里办什么事,好像都不顺。那天跟曲县长谈过以后,他觉得从尽快让万方拿出成品车这个总战略目标来讲,不是不可以考虑使用他那个煞车管。他请葛老师认真检验质量,请他作最后决定。他甚至还亲自给葛老师写了封信:"如果不能长期地使用这个厂的产品,能否考虑目前的需要,暂且使用一下。因为无论到上海,还是长春,还是北京的什么大厂家订货,都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暂且用一下,使用中发现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向六道河乡的同志提出,帮助他们改进、提高,林中县曲三春同志的本意,也在此。"等等等等……但葛会元就是顶着不办。不作声,不回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还有那个夏志远,总算找到了,也非常不听话。黄江北希望他能替他到万方坐镇一段时间,一竿子插到底,抓一下成品车这个工程。谈了几次,也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心只热衷于和郑彦章在一起。郑彦章完好如初,又十分戏剧性地再度出现,的确让黄江北高兴。但黄江北的想法和郑彦章又有歧异。黄江北还是那个策略:在田卫明没能吐出全部挪用款前,暂且不要动他。万方月底出车,需要一笔上千万左右的流动资金。各方筹集,多有困难,逼田卫明,也是其中一招。如果现在就动手了结田卫明此案,这小子就会觉得自己反止已经完了,吐不吐那笔款,已经无所谓了,白损失这一千多万,何苦来呢?这应该是很好理解的,却依然办不下去。在到处都传说上边要派工作组来解决章台的问题的情况下,市里对夏和郑真是处于失控状态了。出于无奈,黄江北和林书记商量后,派人暂时把郑彦章和葛平"保护"了起来,这引起夏志远极度的气忿。特别让黄江北不安的是,葛会元的精神状态因此急剧恶化。但稍稍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的是,葛会元终于在使用六道河乡那个煞车管的协议上,签了字,那三卡车货几乎在万方公司仓库大院里停放了八九天之后,终于卸进了万方库房。

  七十六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卢华才发现老葛昨天一夜没有回家,忙叫起小妹,两人急匆匆走到公司本部大楼,用力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门里没有一点反应。葛会元此时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他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外的声响似的,只是直瞪瞪地看着窗外,脸色苍白,神情灰暗,桌上放着黄江北的那封请求他使用六道河乡那批煞车管的信。他想不通,黄江北一向被他认为是最好的学生,最出色的年轻人,最有希望的民族中坚分子,为什么也学会了这种极庸俗的通融之道,都来逼他?我知道我软弱,我知道不该来当这个我不该当的总经理。我已经下决心辞职了,能不再逼我了吗?不再逼我去做这些本不该做的事情吗?我做得已经够多的了,我已经对不起那许许多多至今还把我当老师看待的好人。他们叫我"老师",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啊!

  几分钟后,田曼芳赶了来。她敲了敲门,轻柔地劝道:"葛总……葛总……您一直是最关心我、最疼我的人。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吗?今天总装车间试装第一辆车,这可是咱们苦熬苦想了几年的事啊。您葛总这几年不就为了这一天,才熬白了头的吗?今天这日子,您不到场怎么行……您听到了吗?"

  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卢华只得去请了两个钳工来,强行打开门上的锁。田曼芳忙把他们拉到一边,不让硬闯。卢华说:"别瞎耽误工夫了,开锁。"

  田曼芳知道卢华平日里挺有些瞧她不上,但此时为了葛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还是上前阻拦:"卢大姐……"

  卢华说:"田曼芳,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万方沦到今天,老葛沦到今天,就有你田女士的’大功’在里头。你别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了,行不?求求您了。开锁,听我的!"

  田曼芳忍住羞愧的眼泪,把卢华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您先别跟我算帐,万方公司的帐总有一天会算清的。您盼着这一天,我也盼着这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葛总的安全……您是他夫人,又是从事医务工作的,葛总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现在他在里面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还很难说。万一他不能接受我们这种强行闯入的方法,没等我们进门,就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你我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了!您应该比谁都明白,葛总心里窝着天大的委屈……他应该跟我们一样,好好地活到那一天,等着上上下下一起来把万方这几年的帐算个底儿朝天……您说呢?"

  卢华说:"他没有病……"

  田曼芳忙说:"是的,他没有病……但是他心里不痛快……"

  卢华说:"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两人正说着,门里终于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开了,葛会元异常的疲惫和苍白,愧疚地看了看在门前等待着他的那些亲人和熟人,没说一句话,低下头就走了。田曼芳慢慢走进葛总的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大方茶几上、长沙发上、以至地板上,都铺着他刚用毛笔写成的条幅,每幅条幅上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斗大方字:苍天在上。

  田曼芳的心被震悸了。

  这是回到章台后,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天色微曦,一阵寒意袭来,把和衣而睡的黄江北从沙发上冻醒。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门外冲去。周围仍然灰蒙蒙片。他抬起头,茫茫地四下里寻找着这个声音。但除了低微的风声和偶尔从胡同里传来的一点人力小三轮儿的轱辘声,四下里并无任何异常的声响。被惊醒的小冰,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也走出门来,嘟哝着问道:"爸,你干嘛呢?"黄江北这时彻底醒了,自嘲地笑笑道:"我好像听到万方总装车间试验台又爆炸了……""爸,您也真是走火入魔了,白天黑夜地,都是万方万方,幸亏您那万方不生产原子弹。"小冰说着,把那件又厚又重的旧呢子大衣递给他。

  回到屋里,黄江北再也躺不住了,辗转反侧,还是放心不下,悄悄下得床来,蹑手蹑脚地把电话机拿到外间,给万方总调度室拨了个电话,询问这几天总装试验的情况,并请他们转告几位老总,"这两天跟我勤联系着点。以前规定,每天报告一次情况,从今天起,每半天报告一次,发生情况,随时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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