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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四十五

  小冰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跑回大杂院,发现家门还锁着,真有点泄气了。大概总有一个多月了,她发现,原先总能准时回家的妈妈,变得总是“晚点”,而且常常地不是晚一点点。今天原以为,爸爸回来了,妈妈应该会早点回家,却没想还是个“铁将军把门”。懒洋洋地取出钥匙开了门,只见桌上留着一小块蛋糕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乖女儿,我可能要晚回来一会儿。先替我把炉子生着,烧一壶开水,替爸爸把茶沏上。茶叶罐就放在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里。辛苦你了。

  妈妈

  又及:请把冰箱里那一包鸡腿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拎着煤炉向后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煤炉,跑回房间。她打开各种柜子、抽屉,翻找着,特别注重地在尚冰的一堆书本、稿纸中寻找着。她好像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有些泄气了。

  她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匆匆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锁上门,向外头跑去。这时,恰好是下班时分,天色还亮着。马路上正值交通高峰,车水马龙,一片忙乱,公共车里也特别地拥挤,一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故意地挤蹭着小冰微微隆起的胸部。小冰大红着脸,忙退让了一下,那家伙却不依不饶地又向她挤来。小冰猛地转过身,向那个家伙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地、但却厉声地喝斥道:“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姐去!”那家伙灰溜溜地缩进了人堆里。

  下了车,小冰匆匆向马路对面跑去。这时,附近邮政大楼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六下。小冰加快了脚步,刚走近一幢灰色的小楼,只见尚冰和一个中年男子一起从那小楼里向外走来。这小楼就是尚冰上班的单位——城市规划局。小冰忙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后头。这时,她离她妈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虽然听不到他俩说些什么,但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俩。那男子热情地把尚冰送到路边,很热情地跟尚冰握了握手,又跟她很热情地说了一会儿话,显出一副不愿马上分手的样子。尚冰也好像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似的。这样,两人站在马路边,又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分手。那男人目送着尚冰,等尚冰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去。

  尚冰骑自行车,当然赶在小冰之前回到了家。门是锁着的。进了房间拉开灯,见房间里翻得一塌糊涂,桌上的便条和蛋糕却不见了,冰箱里的鸡腿还没取出,知道自己那位“小马大哈”已回来过了;便粗粗地把敞着的柜子门、打开的抽屉和零乱的书桌归拢归拢,从冰箱里取出冻鸡腿,就赶紧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煤炉已不见了,她又忙向屋后走去。屋后,是一小片荒地,两棵细高的黄楝树,一堆残破的旧瓦片,这时都沉浸在浓浓的暮色之中。尚冰叫了几声,不见小冰回应。她刚要转身上别处去找,却看见在那堆残砖碎瓦后头坐着个人影。她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走近前去细看了看。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小冰。那个还没生起的煤炉黑黑地蹲在她身边。

  尚冰松了一大口气,忙问道:“不生煤炉,你闷坐在这儿干吗?蛋糕倒知道吃的,鸡腿怎么不知道拿出来先化着?”

  小冰不搭理妈妈。

  尚冰弯下腰问:“又怎么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

  小冰仍不搭理。

  尚冰推了推女儿:“你要急死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冰突然站起,扔下煤炉,跑了,把她妈生生地晾在了一边儿。

  四十六

  再往前走就是梨树沟了。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先商量好的,都回达人家,就在达人家吃晚饭,让达人那位回族妻子给做宁夏拉面,多多地拌上些油泼辣子,给几头生蒜,吃得满嘴咝咝地出气儿。但华随随偏不同意,偏偏要大伙跟着黄江北先到她的梨树沟小学去。她说她的理由:第一,晚上还有课,不能落下了。第二,正想让黄市长瞧瞧林中县山里的孩子,这一两年是在什么条件下念书的,梨树沟最典型。第三,只有她那儿有今年刚刨的新红薯,新花生,新从树上摘的红枣、核桃,样样管饱。没人拗得过她,小妹妹嘛,况且梨树沟的情况的确要比其他学校更急迫,先去她那儿也是对的。没有人再提异议。华随随便先拦了辆卡车,去梨树沟准备晚饭布置现场。黄江北等人慢慢前行。

  华随随比黄江北、邵达人小,还不止小一点儿。他们读高三,她刚初一。但她这个初一新生当时就十分了得,一来就当上了升旗手(这可是个巨大的荣誉。在别人是得连年的市级三好才能问津的)。每天升国旗时,近千名比她大比她高比她有学问能折腾甚至成就显赫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居然都得恭恭敬敬地听这个小黄毛丫头的口令立正行礼转弯稍息。当然有人不服气。后来听说她是近郊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小学五年级时就是全国少先队代表大会的代表,去过北京,而且以会考总分第三的成绩考进这个仅次于窑中的市重点中学五公区第三中学的。据说,团市委和市教育局在她一考进三中时就内定要三中领导重点培养这个“好苗子”。于是不少的同学不再跟她过不去,但还是有不少高中的如黄江北、邵达人之流的傲慢者继续不服。但慢慢地,傲慢者们发现自己还是得服。这个家在远郊区的小丫头只能住校,但学校又没有学生宿舍,她就住在体育室的体操垫子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带一布袋红薯干加一点苞米粉,一点自家腌的萝卜干,吃六天。每天打扫操场楼道,从不懈怠。后来的一天,她在发令升旗时,居然鼻子流血晕倒在旗杆下面,引起全场轰动。校医说她严重营养不良,她却还坚持要在当天考完她最喜欢的英语和语文,不拿八十八分和九十八分誓不罢休……只是到初三以后,她的功课才慢慢显得不如从前那么好了。而她的红薯布袋却依然在周会课上被老师们用作教具给新来的同学示范。她依然要晕倒,依然要为全校打扫操场,但那时黄江北邵达人他们已经离校了。

  坡路越走越陡,黄江北开始喘。歇会儿吧?邵达人劝。黄江北摇头。

  梨树沟小学的操场上堆放着大垛大垛的老玉米秆儿高粱秆儿和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每到秋收夏收,这操场就不再是操场。但这会儿,在那些玉米高粱垛跟前却席地坐着几十个正在上课的孩子。每个孩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小块木板条当课桌,每个孩子的身旁放着一盏小马灯。寒冷的山风使那几十盏马灯在不住地晃动着,孩子们在瑟瑟地发抖。一阵风刮来,那块临时支在两个三角架上的旧黑板嘎吱嘎吱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掉下来了。黄江北忙上前扶住它,华随随也忙去扶住黑板,所有的孩子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冰冷的场地上坐着迎受寒风,直瞠瞠地看着面前的黑板。黄江北看看嘴唇被冻裂了的孩子,看看那一群群黑压压地站在小学校院墙外头默默地看着他的那些山民们,慢慢地缩回了手。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进山来了。

  一大锅白皮红心的红薯真有些烫手。

  “为什么要放在晚间上课?”在回县城的路上,黄江北低声地问道。

  邵达人告诉他,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教员白天上其他地方挣钱,只得把课放在晚间上;另一种情况是,本村太穷,孩子白天得帮着家里挣钱,教员只得到晚间再把孩子找回来上课。梨树沟属于第二种。

  “怎么能允许教员白天打工挣钱,晚间再来上课?你拿了国家工资哩!”黄江北问。

  “问题就在于你国家没给工资。”华随随气呼呼地答道。

  “怎么不给工资?”

  “林中县好几个月没给教师发工资了。”

  “是吗?”黄江北着实吃了一惊。他停下脚步,又认真追问道:“真没发?”

  “谁跟你开这种玩笑?”华随随没好气儿地答道。

  “几个月没发了?”

  “你真够官僚的……”华随随又给了一句。

  “随随!江北刚来嘛。”达人打断随随的话,随后告诉黄江北:“有四五个月了。各校情况不尽一样,最短的也有三个月没发了,最多的甚至有半年没发了。”

  黄江北真的非常吃惊,他真想再问一句,那些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是否按月发了工资。但一转念,考虑到这问题“挑衅”

  “挑拨”色彩太浓,显然不是他当市长的在这时该问的。但他提醒自己,回到市里,一定要问清这个情况,如果县里的干部都按月发了工资,怎么可以不给教员们发?怎么能这么干?

  “这么说吧,下个月再不给开工资,我白天也得去找个地儿挣点饭钱了。”华随随说道。

  “你还能挣什么钱呢?”知道她在说气话,黄江北便顺着她的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干不了别的,还干不了三陪?陪不了年轻的,还陪不了那些满把攥着臭钱的臭老头?”华随随答得生硬。

  “随随,你今儿个吃枪子儿了,逮谁刺谁。有病?”邵达人抢白了华随随一句,然后告诉黄江北:“随随挺不容易的,主动要求到梨树沟教学,工资福利都要降掉许多,再加上连着几个月不给开工资,还硬挺着,一天课都不落。有的教员就受不了了。像原先在梨树沟的那位,就是跟人去城里租柜台做买卖走了;有的做不了买卖就去打临工上仓库扛大包……哎,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这儿离县城才五华里,还想看看离县城十五华里、五十华里那些大山沟里的学校吗?”黄江北站了下来,默默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远处的群山。

  群山无言。

  过了一会儿,华随随问:“我能说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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