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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说话间,郑彦章突然打了下方向盘,车子猛地拐下公路。剧烈的拐弯和凶猛的颠簸,差一点把苏群撞昏了过去。

  车开到了一片小林子边上,速度减了下来。郑彦章忙打开苏群那边的车门,催促他:“快下车……”

  苏群一时很惶惑:“下什么车?下什么……”

  “快下!保管好那包东西,找个机会交给新来的黄市长。”郑彦章使劲地喊了一声,用力把苏群推下了车,又加大油门,向前开去。

  苏群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刚想站起,只见那辆警车呼的一下开了过来,他忙又猫下腰,蹿进路边一个草堆后头。

  由郑彦章驾驶着的那辆老旧的客货两用车,摇摇晃晃、一颠一簸地扎到一条并不宽的土沟里,熄火了。警车很快追了上来,几名警员跳下车,冲过去,把那辆老爷车团团地包围了起来。有人试探了一下低声叫道:“郑局长,您没事吧?”

  “郑局长……”

  车里没回应。

  有个姓赖的警员逼近那辆老爷车,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声:“郑局长……”

  还是没回应。于是就有一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在一番犹豫之后,冲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一看,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有个年轻的警员赶紧提议:“他跑了,快分头去搜,他跑不远。”

  那个姓赖的警员横了他一眼:“搜?搜你个头!他是人犯?你带着搜捕证?”

  “可市里有令,让我们一定截住他,他身上带着重要材料哩。”那个年轻警员不服气。姓赖的警员马上又给了他一句:“你给我好好记着,命令里是让我们截住他,没让我们搜。”

  “吵个鬼!”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不耐烦了,便指着那几个年轻的警员说:“你们把郑局长的那辆破车开回去,我和老赖在这儿再找一找。”

  那几个年轻警员看着天色将黑,本来就不想在这荒郊野地里待着,一听这话,赶紧开起车走了。

  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和那个姓赖的警员却并不急于找人,他们心里明白,郑局长没走远,就在近处猫着哩。他们打心里不愿意带走郑局长,更不想让郑局长手里的那点宝贝材料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对章台市这两年出现的种种乌七八糟的事早就恼火透了。他们对郑彦章揪出那个莫名其妙巨富起来的肖长海,敲开董家那扇早该有人去敲的“门”,在章台这一潭已然显得暗绿浓稠的水泊里搅出了这一番波澜,心里感到无比地痛快。他们跟他们那些住在大杂院里的亲戚邻居,就着咸水煮花生,喝着二锅头,一边骂着娘,一边感慨万千地直嚷嚷:“操,老郑头干的那才是人干的事儿,真他妈的不易啊!”两位各自点着一支烟,冲着荒野上渐渐大起来的风,狠狠地吸了几口,装腔作势地四下里转了那么一圈,再去车后撒了泡尿,就算完事。临走前,那个上了点年岁的警员还这么嚷嚷了几句:“郑局长……我俩走了,您该干吗干吗。跟您这么说吧,局里大多数干警,包括那几位局领导,对这几档子事儿,心里都明细着哩,不过也是没辙罢了。您老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您就只管吭气儿。上我家来找,上小赖家,都行。我要不在家,给我老伴留个话也行。我老伴原先在我们公检法系统文工团唱过梆子戏。您见了准认识……这两壶水给您留这儿了,还有两张煎饼和一点儿卤肉也是捎给您的,您就凑合着点吧,我们先走了,您自己多留点儿神。有什么动静,我们会想办法跟您通气儿的。”

  二十九

  黄江北的车疾速地往章台市开去,听完郑彦章和苏群的讲述,黄江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做声。他突然显得不像一开始那样热情了,显然也没有那种愿望,立即听取郑彦章的情况汇报。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不仅夏志远感觉出来了,就连郑彦章和苏群也觉出来了。

  “我今天不是来谈个人问题的……假如您有时间……我想在您听取他们的汇报以前,先向您汇报一些重大情况……”郑彦章忍住腿上一痉一痉发出的跳疼,解释道。

  黄江北得体地一笑:“几分钟后,车就要进入市区了……”

  郑彦章迫不及待地打断这位代理市长的话:“您可以让车停一下,给我一点时间……”

  黄江北继续微笑道:“老郑同志,不管是你个人的问题,还是案子的问题,我都非常有兴趣听。但现在,市委的一些主要领导和从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赶来的同志都在市里等着我。能不能容我正式接手工作以后,稍稍安排开了,专门抽一个整块时间来听您谈。咱们从从容容地谈,彻彻底底地谈。您看……”黄江北把最后的那个“看”字说得很轻很温柔,拖得很长,但即便如此,郑彦章的脸色还是一下灰暗了下来。他那本来就显得瘦削而狭长的脸,变得越发难看了。苏群仍很不甘心,急切地向那位代理市长探过身去,热切地争取道:“黄市长……有些情况特别重要……”但没等他把话说完,郑彦章就很不耐烦地制止住了他:“别说了。”而后铁板着脸,对黄江北说:“那好吧,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儿下车。”

  夏志远忙说道:“别下车,跟车一起进市里嘛。”

  郑彦章冷笑道:“不方便吧。”

  夏志远忙给黄江北使眼色,希望黄江北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出乎意料的是,黄江北却这样说:“那好,咱们市里见。”居然就让腿上带伤的郑彦章在离章台还有十来公里的地方,下了车。

  三十

  桑塔纳开走了。

  郑彦章久久地看着远去的车影,默默无言地陷入一种莫名的悲怆和失望之中。而在行驶中的桑塔纳车里,夏志远也好像有些生气。黄江北悄悄地瞟了夏志远一眼,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递给夏志远。夏志远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夏志远突然要停车方便,并拿眼色示意黄江北,让他也下车。

  到了车下,避开司机后,夏志远疑惑不解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一直是董秀娟案的主办人,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董案的内幕了。他今天主动找你,肯定是有重要情况要汇报,你怎么能……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超然?再说了,就算你觉得车上不是谈这种话题的地方,你总得让人跟车一起回城里。这么一个老同志,腿上还有伤,你就忍心让他走着回去?”

  黄江北看看手表:“回去再跟你解释,行不行?”

  夏志远只是拿眼瞟着黄江北,做出一副非要黄江北回答的架势。

  黄江北无奈地笑道:“说章台目前情况十分复杂,这是你的原话不是?”

  夏志远很干脆地答道:“是。”

  黄江北细细地掰着手指,跟夏志远分析:“复杂的含义是什么?我的理解无非就是有人出于私心,不顾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拉小圈子啊,树小山头啊,搞宗派啊,明争暗斗抢地盘啊……如果这些我没说错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新上任的代理市长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绝对地按组织原则办事,绝对地不让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一屁股陷在某一派或某一个圈子之中,而失去对全局的制约权。现在我还没向市委报到,在这个时候就私下接触刚被市委主要领导撤了职的干部……”

  夏志远急着解释道:“今天不是你找的他,而是他找的你。”

  “但传出去,就很可能变成我私下召见他,想跟市委的某个主要领导过不去,这样就会关死了我沟通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大门。这对于我能不能接管好市政府的工作将是致命的、极为严重的,同样不利于正确解决郑彦章的问题……郑彦章这个人,我比你熟悉得多。他老人家当派出所所长那会儿,管的就是我家那一片。他后来当了省政法英模,我还听过他的报告,追着让他给我签过名。我对他的感情,可能要比你对他的深。不敢说深得太多,可能要深一些。但是,我亲爱的同志,市委免了他的职,这里就有名堂。这个名堂可能还相当地大,相当地激烈。我们现在说不清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撤他职的人错了。在没有搞清情况以前,我必须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必须尊重市委的决定。我必须在和市里的其他领导接触以后,才能去接触他。我今天宁可忍痛看着这么个老同志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而万万不能让人看到我是和他坐着一辆车进的章台。这里有政治,这就是政治。还有个情况,我本来想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的……”

  “什么情况?”

  “有位省领导特地告诫我,要提防这个郑某人,说他不可重用。”

  夏志远一愣:“谁跟你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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