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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么闹僵了。那一夜,从来不失眠的夏志远整个儿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长夜天。心里难受!他知道,黄江北是舍不得他。这些年,别人只看到姓黄的噌噌噌的一个劲儿地往上走,以为特别顺当,只有老夏清楚,黄江北这些年太难了,他太需要有一个了解、熟悉、体谅自己的人在身边。他需要一个能听他说说心里话的人在自己身边。他有心里话要说,他还没像有些当官的修行到那个份儿上,心里根本没自己的话可说了,只知道看上面的眼色,只知道吃喝、转圈儿。他还没这么干瘪。这么多年他俩一直同甘共苦,他们之间的同甘共苦从表面上看是以他服从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实际上,关起门来,只剩下他俩的时候,根本没有谁服从谁的问题。他俩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只是一对老同学,没有半点上下级的影子。他可以在黄江北面前说任何想说的话,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他才能在他身边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助理。后来……后来……他和黄江北之间真产生了什么“过节”?也就是黄江北要他“说说清楚”的东西。

  有吗?

  黄江北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称大倨傲过。他也从没背着江北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后的他和他,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他执意要离开黄江北,执意不愿再替他当这个助理,真的只是为了单昭儿?为了四十岁后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没有过的平淡安逸?

  绝对?

  他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说一说,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他怕江北起早就让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窝去了。没想铁将军把门,江北天不亮就去机场赶航班,上了广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过后,江北已经同意放他了,并连夜把工地上的几位老总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后,又把人事处的同志从被窝里叫了起来,办各种各样的调动手续。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广州,别的老总又有变卦,就赶紧地在去机场前,让人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学,就得保证他走成。自己手里不是还有这点权吗?那就保证他走得顺当,走得舒服,走得毫无挂碍,甚至把送志远回章台的车都跟车队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这时已经离天亮只有半个多小时了。回到宿舍里,他根本没睡。已经没这可能了。他只是给自己煮了一小壶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欢自己煮来喝。他觉得面对着酒精灯那飘忽的蓝色火苗,听着小壶里轻微的翻滚声,闻着壶嘴里散发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豆的浓香,那样更有情趣,更是一种休息,一种消遣,一种放松,一种难得的思考。)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把几件在外换洗用的内衣内裤塞进那个很旧的旅行包,又给志远在纸上留了几句话。

  志远:

  你要我办的事,我全给办了。满意了吧?

  天要落雨,娘要嫁。我还能怎么样?

  你没把话给我说清楚,这笔账我还是要跟你算的。你别拿单昭儿来跟我玩什么障眼法。我直说了,最近这两年,你对我产生了某种成见。正是因为这种成见,你才不想再在我这儿干下去了。

  你先别急于否认。

  我不想勉强你。也不能勉强你。你毕竟不是别人。我不能对你施加那种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制约权。那样做,就太没意思了。

  但我要对你说,你错了,错定了。

  下面的这些话也许是多余的,但我觉得还是要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感谢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学,你永远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发生任何动摇。

  今后,有什么要我办的,只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我将一如既往地为你老兄去办。这样做,绝不是为了报答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支持。对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绝对不能使用“报答”这样的概念的,否则,对你对我都会是一种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珍重。

  十七

  今天,夏志远也带了一封信来给黄江北,而且是一封写得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叙说了他这次不可能替黄江北当这个“市长助理”的理由。他知道自己嘴巴上的功夫不如黄江北,便把事先想到的几条理由,斟酌再三,写了下来。说了归齐,现在的问题根本不在我当不当这个“市长助理”上,而是你,黄江北,压根儿就别回来当这个章台市长。眼下的这个章台市长,压根儿就当不得,所以也就不存在我那个当不当“市长助理”的问题。章台目前的状况太复杂,太微妙。咱们什么都别说,光说董秀娟这档子事,她死了这么长时间连个自杀还是他杀都没闹清,鉴定自杀还是他杀,可以说是刑事侦查中最简单的一个活儿了,可是在章台就愣是闹不清,你说这里有没有名堂?从去年以来,上头那帮子明细人,见了“章台”的事儿都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这帮子人平时一个个都特能耐,特想升官;这会儿干吗不来当这章台市长?非得你来?他们聪明,都躲了!你好嘛,不仅不躲,还直扑着这堆大火翩翩而来。我说你就是傻!你以为你能耐大?你不用吃五谷杂粮?你以为你黄江北手里攥着个清华北大的学位证书,就能包打天下了?你不就是个黄江北吗?告诉你,别说一个黄江北,就是再加上黄江东、黄江南、黄江西,你也包打不了这个天下!你还真以为你在中国能改变什么?傻!

  看完志远的这封信,江北真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信里写到的,其实他都想到了,也都考虑了。现在的问题很简单,省委五个常委坐在你面前,我能说不干?我说得出口吗?我该这么说吗?当然,不否认,市长这个职务对我来说确实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确实想当一个市长。一个城市,深刻悠远的文化背景,强大活跃的经济杠杆,众多复杂的生存意味,一种浓缩,一种强化,一种升华,一个全方位的超越,甚至再生。归根结底,面临一个人生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新浪潮到来瞬间的挑战……当然还要提到那个被许多人嘲笑的字眼儿:“责任”。那年我们在北京,和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的一帮子年轻人讨论法国人让?施赖贝尔写的那本书《世界面临挑战》。书的最后,就有这么一段话。它说:这个世界今后必定还会存在种种狂热、偏激、腐败和痛苦,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我们不再相信、不再希望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摆脱几千年来蒙昧和落后的史前状态……我们都为此激动过。当然,你现在可以嗤之以鼻地说这是一种陈旧的激情,可笑幼稚的罗曼蒂克。但我要说,这是一种召唤。我对这种召唤,不能无动于衷。我做不到。它对我的确有巨大的吸引力,巨大的诱惑,无法抗拒的诱惑。是一种生命力的诱惑,生命的张扬。志远,只可惜这次对我的任命,只是个“代理”市长。这个“代理”二字,实在太微妙了,含义实在太多了。一旦干不好,也许就会失去我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落千丈。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头脑十分冷静、而又十分了解我弱点的人,在我身边。他能在我遇到种种困难的时候,刻意维护我;又能在我头脑发热的时候,敢于大声对我说一个“不”字,让我保持必需的清醒。你知道我这个人好冒泡好冲动。你说我回章台后,上哪儿去找一个敢对我说一个“不”字的人?现在还有谁会对一个现任市长当面说“不”字?就是有,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但我必须马上和这样的同志一起开始工作。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弱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缺什么。你正直、热情……又特别能吃苦,思考问题特别周密细致……

  “嗨嗨嗨,在臭我呢?”夏志远不客气地打断了黄江北刚刚发动的“糖衣”攻势。

  “志远,我这说的全是真心话;我只要你再给我当一年的助理,一年后,我保证放你,彻底放。也保证给你一个好的安排。这么跟你说吧,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能满足你。你知道那年我在中央党校学习过一年,我那儿的同班同学,现在分布全国,都是市长市委书记那一类的角色,还有提了副省部级的。你说你想去哪儿吧。”

  “我想去哪儿?我想回我老家去喝棒子面粥!”夏志远突地一下站了起来。

  两人正谈到这儿,电话铃响了。黄江北不想让任何人打断他和志远这一刻的谈话。拿起电话,很有点不耐烦,对接线员小姐说道:

  “我这儿正忙着,不管什么电话,都过半小时后再接过来。”

  接线员小姐细声柔气地说:“对不起,黄市长,是省委孙书记要跟您说话。”

  黄江北忙改了神色。几分钟后,黄江北放下电话,神色显得有些苍白,紧张。他告诉夏志远,今天一早发现,章台市公安局局长于也丰死在他自己家里,死因不明,他杀自杀难定。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派出的刑侦专家已经出发,省委要求黄江北天黑前一定赶到章台,会同省、部来的同志,一起听取章台市有关方面关于董、于两案的案情汇报。

  还要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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