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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当天晚上,梅丰戴着陆承业亲手制作的贝壳项链,穿着一身黑衣,走上《今晚十分》的直播台。她沉默了十几秒钟,用低缓而深沉的声音说:“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三天前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心理学家认为,自杀一般是年轻人的浪漫专利。三天前自杀的陆承业同志,让我们用久违了的同志一词称呼他吧,马上就到花甲之年了,他的自杀,当然不是希求生命的一个浪漫终结。一个人的死,能够成为一个城市各阶层的人,特别是善良的底层人注目的焦点,已经说明一些问题了。陆承业是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勇敢地选择自杀的。大家都知道,曾经风光一时的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近几年步入了连年亏损的困境之中。确切地说,红太阳已经资不抵债了。作为这样一种企业的负责人,应该怎样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呢?陆承业同志作出了自己极富个性的回答。尽管这个回答过于尖锐,不宜效仿,但他还是以他石破天惊的个性魅力,把多数西平人震撼了,感动了。国家财产,公有财产,这些神圣的词汇,近些年来变得遥远了、陌生了,面对它们,我们很少感受到庄严,而是有点麻木不仁了。今天的孩子们,还有几个能理解几十年前,为了保护集体的几个辣椒而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刘文学呢?今天的我们,似乎早已对穷庙富方丈,搞垮一个单位而后异地做官的现状,多了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认同感。这确实是一种让人提不起精神的现实。陆承业的死,引起的巨大反响,确实又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更为普遍、更为牢固、更为强大的力量的存在。这是一种可以引导我们走向希望和胜利的力量。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个平凡而伟大的人,我们为大家剪辑了一段录像。在这段录像里,大家可以看到一个烈士遗孤、一个党员、一个真正的人近二十年经历的所有光荣与悲哀……”

  观看这期节目的几个人,反应各不相同。

  梅红雨坐在王摄像身后,看得听得热泪直流,又不敢哭出声,低着头直咬衣服领子。陆承伟站在梅红雨身边,神肃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史天雄坐在金月兰家的客厅里,忍不住哭出声来。金月兰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默默地递给史天雄,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史天雄痛苦地摇摇头,“在我青年时代,二哥对我的影响最大……我,我却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实在太自私了。二哥太骄傲,太刚烈,太认真了……”

  郭淑英看到西平的老百姓夹道送灵车的镜头,一扭头,现身边的王传志不在了,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看见王传志正在灯下写着什么,走进去,神神秘秘地说:“老王,开始塑造陆承业这种典型了,真想不到。”王传志没抬头,一边写一边说:“这叫踩到点子上了,一死遮千丑。人呀,要么求个做得最好,就是杀猪,也要杀到屠宰一条街的状元;要么求个做得最早,最早染上艾滋病,也是这一行的鼻祖。陆承业要算是个狠角,敢把半瓶氰化钾喝下去,喝下去,他也就站住了。”淑英探头看了一会儿,吃惊地说:“你要辞职?你才五十一岁!正当年呀!”

  王传志拿起刚写好的辞职申请,伸手打个响榧子,自得地说:“我能从北京胡同里的孩子混到今天,靠的就是敏锐的感觉,凡事不能贪多求全。当年,我要再当三个月红卫兵司令,必然会深深卷入武斗,‘文革’结束就成了三种人。一年前,我放弃了仕途上的努力,走了收购陆川实业这步棋……”淑英接道:“这步棋不是走坏了吗?”王传志站起来。亲昵地拍拍妻子的脸,“走坏了是对别人而的。大洪水后,开始提倡抗洪精神。抗洪精神是什么?牺牲与奉献。陆承业自杀,响动这么大,就是这个行为体现了堤毁人亡的抗洪精神。人心有多深?不能量啊!天宇风平浪静,是靠利益维持。红太阳的工人上街,是因为陆承业要砸他们的饭碗。天宇已经到达顶峰,该走下坡路了。再撑下去,最终能落个什么下场,难以预料,还是早做打算吧。”淑英疑惑地看看王传志,“你不是说三五年不会出问题吗?你现在还不到五十二岁……这是以退为进?”

  王传志叹口气道:“三个多亿,套在股市上,不表明点态度怎么能行?为这件事把我免了也不冤枉我。以辞职的方式退下来,基本上还算是功成身退。天宇壮大了,后人也不敢轻视我这个开国皇帝。天宇不行了,也不是我王传志败的家。陆承业要是识时务,早退三年,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么个下场。一个十多年的正厅级干部,又搞了一辈子实业,存款只有一万多块,还是人民币,真让人寒心。他这种身后名,不要也罢。要是上面不同意我辞,这步棋也算是以退为进吧。明天,你帮我收拾一下,到西平医大住院去。看上一段,过了春节,把这个东西交上去。”

  齐怀仲去给史天雄和金月兰送请柬的路上,在雪银大厦门口,看见了穿着貂皮大衣的顾双凤。齐怀仲把车停到顾双凤身边,隔着窗玻璃看了好一会儿,才下了车,迟迟疑疑看着眼窝深陷、一副病态、样子变得有点像黄白混血儿的顾双凤,小声说道:“双凤,是你……你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

  顾双凤面朝阳光,灿烂地笑着,“变得更漂亮了,变得风万种了,对不对?”齐怀仲嗫嚅道:“是,是的,你,你确实很迷人……你的身体……”顾双凤神经质地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怀疑我沾上了毒品?告诉你,我很健康,我过得很幸福。我只是想起你那个浑蛋主子,才会有病,才会心里疼,才会咬牙切齿,才会有犯罪的冲动,陆承伟要是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就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齐叔,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真的漂亮吗?”齐怀仲由衷地赞叹道:“典雅而高贵,还有点异国调,把你画下来,肯定比俄罗斯那幅《无名女郎》更有韵味。你身体没问题我就放心了。”顾双凤在齐怀仲面前走了几个舞步,高兴地说:“丹尼也这么说。他认为我穿上这件貂皮大衣,比欧洲女人更欧洲女人。丰乳肥臀,眼睛里盛满俄罗斯的忧郁,比戴安娜还要戴安娜。他硬要把我朝欧洲女人打扮,我有什么办法?这衣服嘛,等我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可以当几文钱充饥。”

  齐怀仲四下看看,问道:“丹尼呢?”顾双凤耸耸肩,“在里面买单,我嫌里面空气不好,先穿了这件大衣出来了。他还要送给我一大堆饰。”抬起手让齐怀仲看看右手中指上的白金钻戒,“八点八克拉,不算小气吧?看来他在瑞士还真算个有钱人。除了这枚戒指,别的都只算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真有点动心,想嫁给他了。嫁到一个几百年都没生过战争的国家,感觉肯定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犹豫。”

  “傻姑娘!你还犹豫什么呢?”齐怀仲连忙说,“丹尼追求你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承伟元旦节就要和梅小姐订婚了。承伟要在锦江饭店举行豪华的订婚仪式。双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丹尼要是能和他们俩一起订婚,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丹尼拎着大包小包走过来,笑着接道:“太好了,太好了。齐先生,告诉你,上帝保佑,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了,我要好好谢谢你对我的鼓励和帮助。你们中国的商场,效率太低了,差一点让我没能见上你。齐先生,中午我请你吃西餐。”

  “元旦节?”顾双凤嘿嘿嘿地冷笑起来,“这顿饭先存着。那个又年轻又老练的梅红雨就要和他订婚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真他妈的好哇!陆承伟真厉害,他要得到的东西,谁也无法阻拦他。你这个小老头真是既天真,又可爱。谢谢你出的好主意,和陆承伟一起订婚,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惜我不想沾他的光。齐叔,中午一起吃顿饭,我想听听他为他的豪华的订婚仪式都准备了哪些精彩的节目。我真想好好去给他捧捧场,演几个拿手的节目给他们的准婚礼助助兴。”齐怀仲听得心惊肉跳,讪讪地笑着说:“双凤,丹尼,谢谢你们的好意,今天中午我没时间,我要去给史天雄送请柬……双凤,改天我找个时间跟你谈谈。双凤,嫁到瑞士去吧……”顾双凤变了脸,冷冷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了。谈什么?没什么好谈的。咱们走。”

  齐怀仲看着顾双凤和丹尼走远,长叹一声,开车去“都得利”总店。

  史天雄拿着大红请柬,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金月兰走了进来,问道:“陆承伟的副老总来做什么?他是不是还想控股我们‘都得利’?”史天雄坐了下来,把请柬在桌子上拍打着,“不是的。他接连碰了三次钉子,梦也该醒了。不知道他给老爷子灌了什么 迷魂汤,老爷子离开西平前,还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陆承伟合作。我没法跟他解释。我要把真相说出来,还不把老爷子气死了。这个姓齐的来,是给你我送请柬。元旦节上午,陆承伟和梅红雨在锦江饭店举行订婚仪式,邀请你我去参加。”把请柬扔在桌子上。

  金月兰走过去,把请柬拿起来看看,“你答应了?”

  史天雄道:“没有。我不想见他。想起他做的那些事,我就……他这是在挑衅,是在示威!说什么选择新千年第一天订婚,表明他要开始新生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可以逃避很多惩罚,可我不愿意捧他的臭脚!”金月兰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道:“天雄,我理解你的心。他在你这里碰了几次壁,这件事,你就给他一个面子吧。他这个人的报复心……你也说过,陆承伟现在是一只凶猛的食肉动物了。我们现在,正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万一把他惹恼了,他又在暗地里使坏,我们怎么办?银行只宽限三个月,明年春节一过,又是销售淡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你们毕竟兄弟一场,这又是他的大喜事……”

  史天雄沉默着,没有表态。

  傍晚,史天雄开着车回到明光村小区,梅红雨已经在楼下等他了。梅红雨一见面,就把请柬递过去,说道:“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应该在明光小区,而不是在宴园小区等待史天雄。我就要订婚了,我希望能在订婚仪式上,接受你和金总的祝福。尽管我是‘都得利’的……我还是梦想着能得到你们,特别是你的祝福。”

  史天雄道:“上午,承伟已派人给我们送了请柬。我现在就愿意送给你一个祝福。小梅,你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承伟……”梅红雨紧接道:“我知道你就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对我说的。你不用说了,我都猜得到。你不再叫我红雨了……这样最好……本来就应该这样。我知道你们都恨陆承伟……所以,我要再送一份请柬。我妈的身体糟透了。她希望生前能看到我有一个好的归宿……当然,我也愿意和陆承伟走向婚姻……不管怎么说,我感到他是爱我的……这一点很重要。前一段,我妈住院,花了近十万块钱,没有陆承伟,我妈活不到今天。即便你们认为我是卖身救母,我身上不是还有个孝字可取吗?……我知道,你们也恨我,恨我,我也无话可说。随便吧,你们也可以不去。你们有拒绝的权利……”说着,突然间掩着面,哭着跑走了。

  史天雄扬扬手,张张嘴,终于没喊出来。

  梅红雨身心疲惫回到牌坊巷的家时,两个在松山株式会社工作的好朋友婷婷和王菁,已经在家里等她多时了。梅兰见梅红雨回来了,才说自己有点累,想躺一会儿,扶着墙要往里屋挪。梅红雨忙把母亲扶到里屋躺下。

  原来,这两个好朋友是来求梅红雨办事的。婷婷不小心,又怀孕了,又不肯流产,被松山除了名。王菁替婷婷说话,顶撞了松山,也被开除了。梅红雨埋怨道:“明知道有这几条规矩,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婷婷流着泪道:“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一个月只敢做两三回。国庆节放了五天假,我和大庆到云南玩……还是在保险期,怎么就怀上了。这四年多,流产都流了五次,医生说,这次不能再流了,再流,有可能导致习惯性流产,以后想要孩子,就怀不上了。买房子的钱,还差四万多……”王菁生气地说:“还是你们不小心!满大街都是药店,你们都没看见?我还以为你们是避孕失败了呢!早知道……”婷婷又呜咽起来,“我不能吃药,一吃避孕药,喝凉水都长肉,又都长在不该长的地方。大庆又不愿意用套子……”王菁又道:“这种坏毛病不是你惯的吗?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你还惯他。不就是长得帅吗?”婷婷道:“不惯他行吗?我这脸,我这身材,怎么能跟你们比?大庆要是甩了我,我只能找五六十岁的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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