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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第二十七章

  燕平凉给市公安局白局长打了电话,严令全市所有公安干警全部出勤,维持秩序,防止事态扩大,然后,他又让秘书通知在家市委常委到市政府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给在北京开会的市委书记钱江涛打完电话后,他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过了一会儿,燕平凉又拨通了陆震天家的电话,“是小艺吗?我是燕平凉。红太阳集团出了大乱子,有一万多职工上街了。红太阳是部属企业……噢,陈部长和陆副部长来处理这件事了?我最担心出现连锁反应。西平市,下岗人员有三十五万多人。什么?陆老也要来?你劝劝他,最好别让他来。你请陆老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只要能把红太阳的人员控制住,不会出现大的动荡。”

  刚刚放下电话,另一个电话又响了,惊得燕平凉下意识地打个寒噤,振铃振了三次,他才拿起听筒。蒲东林在那边火了,“燕平凉你是怎么搞的?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应急措施你准备了多少?队伍走到哪里了?无缝钢管厂、西平锅炉厂……这些大企业有没有异常况?”燕平凉道:“蒲书记,该做的,都做了。他们刚刚上了东大街,田明照同志已经代表市政府去做劝阻工作了。各大企业暂时没有异常况。”蒲东林道:“很好。我和王省长正在北京机场高速路上。你记着,一定要阻止他们进入市中心。通知各媒体,不要派人瞎采访,不准报道。通知武警总队,让他们做好应付突事件的准备。告诉田明照,一定要和风细雨,不能让矛盾激化了。这个陆承业,搞的什么名堂!让各主管部门的正副职,都下到企业去……回去再说吧。”

  燕平凉主持完简短的常委会,也到现场去了。

  史天雄赶到东大街的时候,事态已得到控制,游行的队伍已经越来越短,只剩下三四千人了。他坐了一辆小三轮,进了红太阳集团的厂区。

  办公楼里没几个人,集团领导只剩下陆承业一个人在值班。史天雄刚进门,梅丰也跟了进来。两个人都吃惊地看着陆承业。几天没见,陆承业的头已经完全花白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了起来,自然没几句安慰的话。

  陆承业的眼神游弋不定,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表变化丰富而迅疾,十分沉痛地说:“大祸已经酿成,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养了一个好儿子呀!我的一个耳光,打出了一个天大的事。安定,谁不希望真的安定?藏着、掖着、压着、哄着的安定,能叫安定吗?我不后悔,反正这包脓该挤,早挤早安生。天雄,你不愿意来红太阳,二哥不怪你,我只是后悔前年不该阻拦你。不对,我不后悔阻拦你,你是人你不是神。你办‘都得利’如鱼得水,来红太阳恐怕也会变成干鱼干了。你史天雄的‘都得利’要走到这一步,你恐怕只能跳楼了。不破产,两万多人每年不能向国家上缴一分钱,还要白白吃掉国家一个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呢?后悔是没有用的。真的,后悔是没有用的。现在是该考虑承担责任的时候了,我绝对不会推卸我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太重大、太重大了,比泰山还要重啊。我会负责的,出这么大的事,我不负责谁负责?”说着说着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史天雄和梅丰都感到陆承业已经乱了方寸,一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乱了方寸也很正常,也就没想陆承业的心底深层会涌动一种什么样的风暴。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事件是陆承业的一大败笔,但都没想这一大败笔对于陆承业意味着什么。

  下午,工人们被劝阻回去了,城市恢复了平静。晚上,燕平凉在市政府主持召开了各方主要人员参加的联席会。陈东阳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陆承业,代表部党组对陆明和职工代表说:“红太阳是部属大型企业,部里也没权让它破产。这个事件,性质恶劣,影响很坏,教训非常沉痛,需要好好总结。”陆承志对陆承业和陆明都作了严厉的批评,最后说道:“这确实是个影响极坏的事件。同时,我们还要看到这个事件中的积极因素。红太阳的职工,主人翁意识还是很强嘛。去年的大洪水,是坏事,可上上下下处理得当,现在看,它又变成好事了。它增强了民族的凝聚力,为我们积累了抗洪精神这样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改革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期。一切局部利益,都要服从全局利益。红太阳要下大气力,来一次全面整顿。”

  陆承业一直木然地坐着,最后表态说:“明天上午,先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我先做个检讨。请各位领导放心,请职工代表放心,我会用行动负起我应该负起的责任。”

  没有人从他这个表态中听出弦外之音。

  到红太阳集团,陆承业把第二天的职工大会做了安排,一个人走进偌大的厂区。厂区漆黑一片,所有的车间都锁着大门,安静得像一副副巨大的棺材。走在坟墓一样的厂区,强烈的失败感彻底把陆承业挤碎了。四十多年了,在他的领导下,红太阳从大山里一个三线厂的车间,变成了西平市这个沉睡着的巨大厂区,走完了从小到大,又从盛到衰的一个轮回。四十几年,国家投到红太阳的钱,比红太阳累计上交的利税,还要多出一亿三千万!这个一亿三千万,让陆承业感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荒谬。两万多人,已经不能为国家创造一分钱财富,听说要搞破产方案,理直气壮地打着要吃饭、要生存之类的标语,上街走一圈,惊动了那么多的官员,官员们马上表示绝对不能让这两万多人饿着,真是天下奇闻!天亮之后,他还必须向工人们检讨不该生出砸他们手里的饭碗这个想法!陆承业实在开不了口。四十几年,他由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变成一个满头华的小老头,付出的心血,不能说不多。结果呢?他成了一个已经欠了国家一亿三千万的企业法人!为了不让这笔债越欠越多,想出一个破产方案,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破坏安定团结政治局面的罪魁祸!左右两侧厂房里的生产线,正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变成一堆堆废铁!

  陆承业走到围墙边上的一个车间大门前,抖着手摸着门上已经锈蚀的大锁,兀自感到一阵心酸,两行老泪滚了出来。他握住大锁,朝铁门上撞去。伴着当当当的沉闷撞击声,陆承业出一声受伤老狼一般的惨叫。在这一瞬间,陆承业决定以非常的形式,提醒红太阳的全体员工:不能再靠国家养活了。

  第二天上午,梅丰放心不下,怕陆承业脾气不好,再生出什么事端,拉上史天雄又去了红太阳集团。两人走进礼堂,这个主会场已经座无虚席了。梅丰朝主席台望去,没看见陆承业,焦急地说道:“这个老陆,这个时候还不来,会激化矛盾的。”主持人敲敲话筒说:“请安静!请安静!陆总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到会……”会场顿时炸了锅。梅丰急得团团转,“真不知道轻重。这么重大的事,爬也要爬到会场来……”

  主持人扬扬手中的磁带,大声说:“安静!请安静!昨天夜里,陆总交给我这盘磁带。他说,他想给大家说的话,事先已经录好了。他希望大家认真听听。”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了。

  陆承业很苍凉的声音响了:“红太阳集团公司的全体员工们: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我想借这个机会给你们讲几句心里话。这种讲话的机会,对我可能是绝无仅有了。我是烈士的儿子,一个有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一个有四十三年工龄的老红太阳人。这三种身份,使我一句大话、套话也不能对你们讲了。红太阳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正视的现实。它的辉煌历史,今天我一句也不想讲了。成也陆承业,败也陆承业。我为什么要搞个破产方案呢?红太阳已经连续亏损四年了,已经资不抵债了,银行不再给它一分钱贷款,全员推销也彻底失败了,被人兼并的路也走不通。作为它的法人代表、党委书记,我搞这个方案的惟一目的,只是想保护红太阳现在的国有资产不再从我们手里流失、消失。因为我考虑不周,处理问题简单粗暴,引出了这个在全国都造成恶劣影响的重大政治事件。我上愧对党的期望,下愧对你们的信任。已经有很久了,我常在想这个问题:资本家资不抵债后,可以拿命抵上,身为 共产党人的企业家,因为自己决策的失误把企业搞垮了,拿什么抵上?红太阳生亏损后,我过誓:生为红太阳的人,死为红太阳的鬼,无论出现什么况,绝不异地做官。现在,到了该实现这个誓的时候了……”

  梅丰用手捂住嘴,疯也似的跑了出去,史天雄也跟着跑了出去。厂区路边的高音喇叭下,驻足倾听的人们在议论着。“陆总这话是什么意思?”“越听越不对呀!”“好像是临终遗。”“有点像。”“不可能。反正亏了赚了都是国家的,他没有到别的地方做官,已经够可以了。”“陆总性刚烈,恐怕真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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