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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陆承伟没想到王传志会想出这样一个主意,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只是答应找几个大庄家商量商量。他原以为王传志得了一千二百万港币,会考虑急流勇退,没想到王传志会吃了熊掌还想鱼翅。收购陆川实业,虽不能列入主流传媒眼里的样板工程,可也有不错的口碑。这只股票两年后烂掉了,也与他陆承伟无关了。王传志此时见好就收,退到天宇二线,将来即便有人提出收购陆川实业是王传志下的臭棋,也无损他天宇之父、家电大王的美誉。陆承伟既然决定改变投资方向,就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这么回答,表明他已不愿意再和这笔历史旧账生任何关系了。然而,这个回答又不是决绝的。金融家的本能,让他一眼就从王传志的建议里看出了商机。

  第二天,江小四来了,问陆承伟为什么不赚这笔钱。陆承伟又完全露出了金融家的本性,“王总的意思,只是想让我找几个朋友暗中帮帮他的忙。小四,你知道,搞证券投机,风险极大,如今股民又成熟了许多,想圈他们的钱也不容易,白帮忙的事,恐怕没人干。”江小四急了,“亲爱的陆总,你还是不了解王传志。他对乌纱帽和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只用画个圈,剩下的,我给你跑。我和他周旋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现了这个机会,就算你帮帮我吧。”

  陆承伟心里道:这年头,狠角可真是遍地都是呀。又一想:江小四傍上王传志,不就是想挣点钱吗?如果她真有能力影响王传志的决策……陆承伟笑道:“同性相斥,我当然看不透王传志了。办法也不是没有,陆川实业只有四千万流通股,现在每股只有十二元,动用两三个亿资金,就能把它热炒起来。我不知道你现在对王传志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江小四说道:“到底是陆承伟,这话问得有水平。我一个无业小寡妇,说话、做事,能对天宇集团的老总有多大影响力?可是,这个老总是个男人,是个在壮年时代只顾打江山,没顾上浏览杰出女人风景、现在才想起来补课的男人。况可能就不同了。王传志不止一次对我说:活到五十,才知道女人跟女人不一样,真是白活了。”陆承伟拍着巴掌道:“这才是红颜杀手本色!坐庄炒股票,在中国是可以做而不能说的那一类事。我,还有几个朋友,愿意暗中助传志兄一臂之力,每人投入三五千万,能够凑一个多亿。剩下一个多亿的缺口,怎么补,就看你的各种功夫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你能让天宇集团另划出一笔资金,和我们共进退,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做成了。两股力量,轮换接盘,三五个回合,陆川实业就能冲到三十。那时候,天宇卖了陆川实业,恐怕还能赚一笔。你能让王传志拿出一亿五千万,并且能直接参加进来,当然是以我的亲信的身份,参与天宇这笔资金的操作,等我们功成身退后,我可以付给你一百万人民币的报酬。至于王传志以什么形式给你回报,我就不便过问了。也许,他只用帮你干一些重体力活,他的红粉知己就会心满意足了。”江小四打了陆承伟一巴掌,娇嗔道:“臭嘴!我试试吧。”

  这一试,果然灵验。经过几轮秘密磋商,这个计划已经可以执行了。王传志指定周瑞全权负责这笔资金的使用。因为江才媛江小四是S省主管金融副省长的女儿,公司暗中坐庄炒股又属违规行为,王传志提出聘江小四作为周瑞的助手,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处理疑难问题,就顺理成章了。

  陆川实业以涨停收盘的第二天,史天雄接到了陆承伟的一个电话。陆承伟说他对“都得利”目前的处境了如指掌,最近又常常回想起童、少年时代和史天雄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找史天雄谈谈,给“都得利”走出低谷贡献一点建设性的意见。这个电话引得金月兰和杨世光惊慌万分,不知该不该阻拦史天雄去赴这个约会。陆承伟的疯狂,陆承伟的大阴谋家嘴脸,陆承伟给“都得利”带来的灾难,他们都见识过了。提点建设性的意见?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可是,不去赴这个约,会不会引起陆承伟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报复呢?史天雄最后下了这个决心,“我去会会这个疯子,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赴约的路上,史天雄默默地告诫自己:你必须把他当成一个强大的对手来看待。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不能随便伤害他的自尊心,这方面的教训已经够沉痛了。你不能想当然猜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牌,一定要耐心等待,等他把牌摊出来后,再决定是进攻还是防守。今晚,你一定要少说多听。你必须承认,他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过了你。

  在陆承伟的精心安排下,这次会面,始终笼罩着浓烈的怀旧意味。地点是西平市郊一条背街上的一家破旧的小酒馆。四张小饭桌,肥胖的中年老板娘,稀少的食客,高度二锅头白酒。这些面熟的场景和人物,很容易就让史天雄回想起少年时代,他和陆承伟第一次学喝白酒的往事。

  陆承伟谈了很多很多,不但对几十年前两个人共同经历过的事记得很清楚,而且能够复述出事件中许许多多细节。这种记忆力,让史天雄深感纳罕,他矜持地、警惕地回应着陆承伟的叙述。分喝一斤二锅头后,陆承伟谈到了对史天雄的嫉妒。他说:“我承认,我一直都嫉妒你。我能不嫉妒你吗?你的生活确实太顺了。在家里,你是我们三个人的核心。在学校,你又是学生领袖。我去云南插队了,你当了兵。弹片把你的腿划破了,你就成了战斗英雄,人民的功臣。团长当腻了,你马上摇身一变,就成了处长、副司长。副司长不想做了,西平马上出现个‘都得利’。对于女人,你从来就用不着追求……你确实顺得让人嫉妒。嫉妒,用好了它是个好东西。长跑比赛,可以说明这一点。你一直在我前面领跑,因为我有嫉妒心,所以才能紧紧地跟着你。跟着你的目的,当然是想战胜你。我不隐瞒我这种真实的心理。”

  史天雄冲动地想说:取胜应该依靠实力,不应该把阴谋诡计当兴奋剂服用。他忍了忍,没把这话说出,自饮一杯,说道:“我不认为我们是在同场竞技。譬如,我们虽然都在经商,可我们俩的金钱观却大相径庭。你是老摩根金钱万能论的追随者,我对此一直有保留。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你在美国建立的金钱观,曾经给你很大的帮助。目前,至少目前,它帮助你达到了很多很多目的。”

  说到金钱,陆承伟的眼睛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呷口茶水,说道:“比留美时期早得多,我已经对金钱有了深刻的认识。老摩根只能算我的一个学长,是莎士比亚,帮我认识了金钱。我的老师是伟大的莎士比亚。”史天雄感到意外,盯着陆承伟看,没有说话。

  “《雅典的泰门》在莎翁的剧作中,不太著名,可这出戏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陆承伟的眼神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四大悲剧的男主角,除了麦克白,你都比我表现得好。按理说,我演罗密欧可能比你强,可我还是竞争不过你。于是,我就翻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希望能找一个你演不好的男主角。麦克白,我也不大喜欢,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过于邪恶的东西。我就找到了这个泰门。所以,我说你对我非常重要。泰门在第四幕第三场那段独白,我能把它背下来,”他突然换成朗诵的速度,拿起姿势说,“神圣的化育万物的太阳啊!把地上的瘴雾吸起,让天空中弥漫着毒气吧!同生同长、同居同宿的孪生兄弟,也让他们各人去接受不同的命运,让那贫贱的人被富贵的人所轻蔑吧。重视伦常天性的人,必须遍受各种颠沛困苦的凌虐;灭伦悖义的人,才会安享荣华。让乞儿跃登高位,大臣退居贱职吧;元老必须世世代代受人蔑视,乞儿必须享受世袭的荣耀。有了丰美的牧草,牛儿自然肥美,缺了饲料喂养,它只能瘦骨嶙峋。谁敢秉着光明磊落的胸襟挺身而起,说这人是一个谄媚之徒?要是有一个人是谄媚之徒,那么所有的人都是谄媚之徒;因为每一个按财产多寡区分的阶级,都要被次一阶级所奉承;博学的才人必须向多金的愚夫鞠躬致敬。在我们万恶的天性之中,一切都是歪曲偏斜的,一切都是奸邪淫恶。所以,让我永远厌弃人类的社会吧!泰门憎恨形状像人一样的东西,他也憎恨他自己,愿毁灭吞噬整个人类!”他的两只手伸向空中,僵了一会儿,突然间跑过去握住饭馆门后的扫把,吓得老板娘朝柜台后面躲,他弯下腰深地喊:“泥土,给我一些树根充饥吧!”挥舞扫把做掘地的姿势,嘴里说着,“谁要是希望你给他一些更好的东西,你就用最猛烈的毒物满足他的食欲吧。”突然间僵住了身子,探身朝地板上仔细辨认,惊得一跳,“咦,这是什么?金子!黄黄的、光的、宝贵的金子!”丢下扫把,仰着脸,把双手拼命伸向房顶,老板娘神往地把目光看向他的指尖,他大声说:“不,天神们啊,我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信徒;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些树根!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翁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嘿!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呢?嘿,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边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垫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诅咒的人得福,使一个秃头癞子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白脸后生的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1表演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史天雄用震惊的目光呆呆地看着陆承伟,面部表饱含困惑和痛惜。

  陆承伟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怎么样?比老摩根的语录丰富得多吧?你好像没听进去。想想这出戏写于一六〇〇年前后,你能不由衷地赞叹一声:莎士比亚是一个多么伟大的预家呀!近四百年的人类史,不是都在印证莎翁这些精妙的台词吗?钱,金钱可以使黑变白,丑变美,错变对,卑贱变尊贵,老翁变少年,懦夫变勇士。真是一针见血呀!……”

  “够了!”史天雄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怒地吼一声,“你约我来这里,目的就是表金钱万能的演讲?陆承伟,你还有什么话,尽快说吧。我没时间听你作这种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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