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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江榕敲门之前,金月兰正和女儿讨论史天雄。金晶晶认为史天雄迟迟不来家里吃饭,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针见血地指出:“等杨叔叔从北京回来,完全是借口,他也许是在淡化你和他的关系。他不是粗心的人。他为什么瞒着你照顾他从前的女房东呢?他为什么对梅什么雨的事那么上心?他早就搬走了,为什么还对梅家最近生的事了如指掌?妈,你可别闹出什么笑话,白担个第三者的恶名,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金月兰被女儿问住了。这几个月,金月兰现女儿真的长大了,就把公司生的事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给晶晶听。她想不到这些事晶晶都能记住,而且推演出这么一个结论,怔了好一会儿,申斥道:“你这死丫头,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做了几个月邻居,关系又处得不错,关心关心这母女俩,有什么错?陆承伟把梅红雨的男朋友聘去当秘书了,史天雄怕他跟陆承伟学坏,关心关心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可以。”金晶晶无奈地吐舌头一笑,“妈,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该提醒的都提醒到了,你和这个史天雄是悲剧是喜剧是闹剧是正剧,都不关我的事了。因为我已经尽了心。史天雄或许能算个圣人,可那个什么梅姑娘是不是个圣女就难说了。反正我觉得你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不灵,真的不灵。”

  正在这时,江榕敲门进来了。金晶晶问候了江榕,打个哈欠,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了。江榕开门见山,马上说:“金总,我想离开‘都得利’。”

  杨世光回北京办离婚手续,金月兰是知道的。下午,江榕去接杨世光的时候还是满面春风,只过了几个小时,怎么会突然提出辞职呢?金月兰问道:“为什么?”江榕沉着脸说:“不为什么,我不想干了。明天我会把辞呈送给你。”金月兰冲动地说:“我不同意!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世光?小江,你说话呀!”

  江榕红着眼圈说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就是不想干了。”说罢,掩着脸拉开门走了。

  金月兰急得在客厅转了几圈,拿起电话,拨了两下又放下了,自自语道:“我要找他谈谈。问题肯定出在杨世光身上。杨世光和江榕的事他为什么不管?”

  史天雄一直关注着杨世光和江榕双边关系的展。搬到明光村小区后,江榕常来帮助他们两个男光棍做些家务。史天雄除了当面夸奖杨世光外,也为两人提供了不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过,江榕要是晚上来,史天雄总要陪他们一起说话。杨世光是有妇之夫,江榕是未婚老女青年,史天雄不便理直气壮支持他们展特殊的男女关系。在史天雄心里,有些原则是不能破坏的。如今,杨世光专程回北京办离婚手续,江榕又主动去火车站接了杨世光,史天雄便给杨世光留个条子,主动回避,把完整的空间和整个晚上都留给了杨世光和江榕。除了在纸条上写了“晚十点以后回来”之外,史天雄本想把自己的钥匙也“遗忘”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后来想想这叫过犹不及,才作罢了。史天雄在二哥陆承业家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帮助陆承业又把全员推销的计划仔细推敲一遍。无法获得银行大笔贷款,也就无法利用传媒动强大的广告宣传攻势,实行全员推销在经营上、开拓市场上,已有那么一点儿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意味了。史天雄不忍在这种关键时候说泄气话,整个晚上,基本上都在听陆承业构想全员推销成功后红太阳复兴的蓝图。

  回到明光村小区单元房,已是深夜十一点半。杨世光勾着头,坐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抽烟。史天雄探头看见床上的被子依然是个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开玩笑道:“战场打扫得很及时,也很干净。”杨世光一声不吭地坐着。史天雄看见杨世光脚下的地板上躺着歪七竖八的烟头,忙走进去,吃惊地问道:“战局不利?出了什么问题?”

  杨世光踩灭了扔下的烟头,长叹一声,“命运,命运。战争没有来得及生,已经结束了。”史天雄探究地看看杨世光,“不会吧,小江不是那种脾气古怪的老处女,对你也是早动了真的。现在一切障碍都消除了……是你分寸没把握好,把人家吓跑了吧?”杨世光苦笑道:“错了。我根本没有离婚,这一辈子恐怕也离不成婚了。小江还年轻,我不能把人家耽误了。”

  史天雄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盯着杨世光,“是她变卦了,还是你变卦了?”杨世光神经质地笑笑,又点了一支烟,“我自己变卦了。都告诉你吧,我不想让你像审犯人一样审我。她计划和我离了婚,春节就和那个人结婚。半个月前,那个候补丈夫让她做婚前检查,一查,查出一个白血病。候补丈夫一看化验单,躲着不见了。以前,她说她离不开儿子,我也同意。这一回,一见面,她就说让杨光跟我过。我一追问,她都说了……你说,我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离婚吗?这病当然是绝症,不治,半年一年也就没这个人了。可,可我能不给她治这个病吗?她们商场这几年很不景气,总经理说了,商场只能尽尽人道主义义务,只报销百分之十的药费。可要花血本治这个病呢?做做骨髓移植术,每年换一次血,活十年八年的病例,也不是没有。让江榕等我十年八年?现实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江榕死了心。”说罢,一手撑着窗子,头在墙上撞出一声声闷响。史天雄抽了半支烟,伸手拍拍杨世光的肩,“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下一步怎么治疗?小杨光怎么办?”

  杨世光转过身,瘫坐在床上,“这学期没几天了,下学期准备让他来西平读书。治疗?我不知道怎么治。她两个哥一个妹,都不愿意给她移植骨髓。大哥说他要养一家三口,让我给他存三十万,他才肯上手术台。小妹说她婆家人都不同意,她这一辈子只能依靠这个婚姻了。二哥倒很干脆,只说三个字:不愿意。总不能从儿子身上抽骨髓吧?再说,他未满十六岁,骨髓没法用。遇上这么自私寡的兄弟姐妹,我有什么办法?走的时候,我留了话,医疗费由我承担,到底移植谁的骨髓,由他们商量。否则只好碰运气,看看有谁捐的骨髓能给她移植了。”

  史天雄没再说什么,下楼到夜市买了点下酒菜,拎一瓶二锅头,回来拉杨世光喝了几杯。

  第二天一上班,金月兰拿着江榕夜里龙飞凤舞写的辞职报告,进了史天雄的办公室。史天雄拿起辞职报告看看,说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吧。”金月兰憋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一个小时后,史天雄带着江榕穿过银杏林,来到锦江边上。沉默了一会儿,史天雄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萌了来‘都得利’的念头。经过这一年的实践,我认为我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相信,明年这个时候的‘都得利’,会变得更有前途。你是燕市长亲自做主考官聘任的‘都得利’中层领导,这几个月,经过你的努力,你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都得利’的核心领导层了,我和金总对你非常满意。我实在想不到你会用一纸辞呈,评价你在‘都得利’这几个月的工作。你不会不知道,年底到年初的三个月,对商业零售公司意味着什么。一句话,‘都得利’不想失去你。”江榕低头看着缓缓东去的江水,淡淡一笑,“史总,我不是一个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你们能这样挽留我,证明我当初选择‘都得利’没有选错。可是,我现在决定再换一个活法了。”

  史天雄也不看江榕,自顾自地说:“我坚信你在西平,无法找到第二个能这么充分挥你的潜能的单位和职位。从某种角度,我把‘都得利’看成一个同仁和同志公司。这样一句语录,也能用在‘都得利’身上: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样一种公司的价值,日后会被更多的国人现,目前,它是有点另类。是的,社会确实越来越务实了。可我认为一个社会绝对不会永远停留在单纯的物质狂欢阶段,它肯定还会展、变化。”江榕接一句:“史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都得利’的前途。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请求你们尽快批准我的辞呈。”史天雄大笑起来,转过身看着江榕说:“其实,你要是真的对‘都得利’彻底绝望了,想离开‘都得利’,根本用不着递交辞呈。‘都得利’不过是个私营股份制商业零售公司,无法注销你的户口,无权收回你的住房。俗一点儿说,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辞职。”江榕轻叹了一声,“或许我真应该不辞而别。”史天雄道:“小江,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后,辞不辞职,由你决定。你要是执意辞职,明天公司给你开欢送会。”

  江榕无奈地摇摇头,“你讲吧。”

  史天雄抬眼看看天空,“往前推二十年,中国处在一个极度精神狂欢的时期。那时候,军人特别是打过仗、立过战功的军人,曾经做过一段时代的主角。”江榕笑道:“我不是小姑娘,对那段历史不陌生。你和金总那时候都是大明星。可惜那时传媒不达,否则你们不知道会拥有多么庞大的追星族队伍。”史天雄开玩笑道:“我讲讲背景,是怕跟你有代沟。你不陌生,就好办了。那时候,我们也遇到很多追星族。也许是人老了,常有怀旧绪吧,我觉得那时的追星族比现在的追星族,更真诚,也更投入,特别是那些女性追星族。战争结束后,我和我的战友们都收到了很多姑娘们的求爱信。我们侦察连,一排长和我收到的求爱信最多。一排长收到七百二十二封,我收到六百八十一封。”江榕接道:“这么精确?”史天雄道:“这些数字早就镌刻在脑子里了,我认为那个时代有许多让人迷醉的地方。在医院里,我们这些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的劫后余生的战友,在这些从祖国四面八方飞来的、沾染着少女、姑娘们芬芳气息的信件里,寻找到了人生实实在在的意义。多数来信里面都附有玉照。这些照片伴我们度过了许多养伤的难挨时光。当时,我已经结了婚,只能写一封封回信,说明自己的身份。看着战友们拿着照片比较来比较去,我的绪挺低落的。”江榕抿嘴笑道:“后悔结婚太早。”史天雄道:“也不全是后悔。有些信写得文采斐然,有些信写得深意长,明明能判断出这个姑娘十分优秀,却无法继续跟她们深交,感到有些遗憾。长话短说吧。后来,一排长从这七百二十二个姑娘中,仔细挑了一个做了妻子。那时候,我们都特别的单纯。后来,再后来,这个曾经非常理想主义的姑娘……”江榕已经明白了史天雄的用心,打断道:“后边的故事我替你讲吧。这个姑娘先做了红杏出墙的媳妇,继而又想飞到王侯将相家。我只是不明白,有的人吃烂杏也会上瘾,好像离了烂杏,就没法活了!这种优柔寡断的人,能打胜仗,还当了功臣,真是奇迹。”

  史天雄一听这话,心里有数了,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段,要比你想象的复杂。出墙的红杏,这些年给一排长带来了无尽的屈辱和悲哀。烂杏就是烂杏,不是戒不掉的海洛因。他也知道仙桃对他的后半生意味着什么,他很珍视他生活里出现的仙桃。我作为一个见证人,也非常希望这株仙桃能成为慰藉他受伤心灵的一片风景。一切都在往好处变化,我很替他们高兴。可是,就在上个月,这株早就想搬家的杏树,得了绝症。”

  江榕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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