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柳建伟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页 下页
十五


  王金栓迟疑地伸出手,搭在灵芝肩上,“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

  灵芝一转身,扑在王金栓腿上,许久没见声音传出,不一时有了几声牙齿响。王金栓用手轻轻拍着灵芝的后背,心里想:这么做没有错,没有错,再困难也得做。

  灵芝慢慢抬起头,长久地端详着王金栓,开始慢慢地诉说。

  “多少年了,我以为泪都流尽了,没有,不知要流到啥时候。全子死那年,我只有二十六岁,我想着孩子还小,有一儿一女陪我,也就够了。够了,多少辈子像我这种人,不都这么过来了。我知道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处,也知道寡妇可以再嫁。可已经生长在这农村了,多想那些也无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带不去,带不去,没爹没妈的孩子是个啥结局,喝几年赵河水,都知道。带走呢,就是能带走,能遇上一个啥人?一个寡妇,还能挑挑捡捡?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没想过要嫁人?”

  “当时没有,后来开始想了。他们像防贼一样防我。我和哪个男人多说了一句话,那怕是一个当爷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笑脸,他们拿我没办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腾给我看。我就开始想到再走一家。后来,遇到一个高中的同学,来往了一段,还没谈到这些事,他们知道了,打断了那个同学的腿。多少年了,只有爷爷护着我们娘几个。”

  “原来还有这么多曲折。”

  “那只花狗你还记得吗?那是我养的第一条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药死了。我就掏钱买一条半大的,我不敢养小狗,小狗一点用都没有,一脚就踢死了。养一条,死一条。你这次回来前,大黄刚死了。没有人问过我们娘仨的死活,黑夜里,我总是枕着菜刀睡。这我都能忍。谁知他们还不放心。两年前,他们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过。”

  “就是那个脑炎后遗症吧。”

  “爷爷不同意,这事才压下了。爷爷如今一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说得对,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么办?……”

  灵芝说到这里,王金栓打断了她,他觉得不用再绕弯子,事情已经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马上就调到副团了,想点办法,孩子的户口也能很快转过去。至于族里的问题,由我来解决。你只说愿意不愿意吧。”

  灵芝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她都准备今晚说出来。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快的转变,她认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这一点王金栓不难看出来,既然事情已经说破,再去叙说自己如何想如何看这个男人,已经有点多余,她就把这些话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动来证明她是爱这个男人的。

  突然,她转身站起来向门外走。

  “你去干什么?”

  “我要去告诉柱子和小瑞,他们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们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门,她又踅回来,小声道:“我去去就来。”

  13

  这次婚姻颇费周折。拿到结婚证前,王金栓两次返回故乡,一次是向族里人做工作,让他们接受这个结果,最后由乡政府民政助理出面,旅里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帮灵芝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最后闹到法庭上,问题还没解决,后来王金栓用自家的房产才换回了孩子。

  婚后,又为灵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户口,跑了近一年。最让大院人惊奇的是,王金栓在这常人视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没有垮掉,两鬓的花白又逐步变黑了。

  沸沸扬扬把这事议论够了,这个家刚好也安定了下来。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这回长出了一口气,都认为王金栓这回真的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那一双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让许多人艳羡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来煮奶粉,不用寒冬腊月洗尿布,不用为想生二胎处心积虑,一切都像是为他早准备好了,他只用朝这张温床上一躺,再不用为离火葬厂这段路程操什么心了。灵芝也很争气,两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样板媳妇。

  王金栓家搬进新修的团职干部楼,这个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几乎是由于某种神秘的惯性,同灵芝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续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这个事实上的家庭与他冷寞的自我之间不可弥合的缝隙。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么复杂难言;她们母子三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与爱、婚姻全无关系的使命终结了。

  王金栓又要离婚了。冷战一段,王金栓知道该摊牌了。

  “现在,我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有了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动天地。你不用怕别人撵你们出去,我查过有关规定,在居民确实没有其它房子居住时,不得强行进行搬迁。再说,好多人都转业十几年了,还占着房子不搬。你好好再想想。”

  灵芝一直背对着他,“我不听,我不听,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个家到今天这样子,容易吗?你自己说说?是儿女对你不孝顺,还是我侍侯的不周全。我真怀疑你有病,你以为你还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早过四十的人了,提出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报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么些首长一个个来劝你,你就是不听。真不明白你到底心里在想些啥。”

  “问题就在这里。”王金栓把电视关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着急办这件事。四十五岁是团级干部最后年限,正团职参谋在大军区已经到头了。我从来没有担任过明确职务,调到副师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我不可能当一辈子军人,给你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们谈过多次,你都是这种态度,那时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赶上调整房子,我才决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在这样一个家老死,这算怎么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这样一个家,第一次离婚后我就不这么想了。”

  灵芝接道:“还说自己正常,这不是病又是什么,这个家有哪一点不好?老死这个家难道是屈得慌?儿子在重点高中,女儿在重点初中,成绩都是上等,别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着一个包袱。自从嫁给你,我做过哪一点对不起你的事,你倒给我说说呀。春燕和那个设计员的事,现在大院里还在当故事讲你那时多仁义,多大度,现在咋变成这样了。你真的就是那个贱命,只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赵河里苦水泡大的,现在咱家这光景,不是乡里人,就连现在的有些城里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时迸出两道亮光:“这就对了,这就证明了……算了,我怎么又和你说这些……”

  “说了我也不会懂是不是?”灵芝走到冰箱前,打开,拿出两筒饮料,“喝口润润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争了,反正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随便你怎么折腾吧,你没听人都怎么说你的,说你是个离婚专业户。”

  王金栓冷笑—声:“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不管别人追求什么目标,我只知道认准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觉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们还要回来过周末。”

  王金栓站起来拦住灵芝,“你不要去铺床,看来你也是铁了心。”

  “是铁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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