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柳建伟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页 下页


  灵芝答道:“能认得几百个字,小瑞也能背几十首诗了。聪明倒聪明,可有什么用?我能供起两个学生?一想起这,我这心里就发愁。”

  王金栓再看看灵芝,一句话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从中抽出五张,递过去,“给孩子添件衣裳吧。”

  灵芝不接钱,也不说话,低头咬指头。王金栓看见灵芝的衬衣,马甲型背心上绣的几个花瓣透过衬衣的几个破洞蹦了出来,他又拿出五张钱合在一起,道:“你也买件衣服吧。”

  灵芝取出指头,抹一把泪,只一个姿势固执地定在那里。两人就那么看了一会,王金栓像是被一种神秘的飞行物击中了,手一直僵在那里,吐出一个声音:“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先拿着吧。”

  灵芝突然抓过钱,蹲下身子,慢慢拉过一双儿女,猛地在儿女脸上亲吻起来。王金栓默默地看完这一幕,心里有点敬佩这个女子了。大侄子车祸后并没立即死去,闯祸的司机早逃之夭夭,似乎这—切都在考验着这个女子的坚韧,她靠卖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维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这件事情,二叔事发后曾去信给他,请他托关系帮助查到那辆车,能赔一些钱给这个家,几十年来,王家湾就出了王金栓这一个人物,有了灾难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却只能保持缄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长,也无法破了这个无头案了。现在回想自己的态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当时无论如何也该写封信过问一下这件事,写封信又不需要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的,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无情。他感到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弥补一下这个过失,自己应该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苦难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这么想着,似乎要把一个什么决定在这一瞬间完成。

  “三叔,三叔”,灵芝擦干了眼泪,“你,你一个人过活儿,也不是个长法。我去叫爷爷来,你快把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还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来,“他年纪大,走路不方便。”

  灵芝站在门的当中,一动不动,柱子端着脸盆立在门外。王金栓拿过旅行包,取几件换洗衣服。灵芝端过洗脸盆朝地上一放,拉着两个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刚要吃饭,柱子和小瑞扒住门框站着,头朝屋内张望。

  “日你妈真是猫脱生的,吃个屁你们都能闻到,”大嫂从碟子里捏出几颗花生米,骂着塞给两个孩子,“回去给你妈说,你奶不是开粮店的,早分开另住了。”

  两个孩子并不接。

  “妈那个×,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饭桌又捡了两颗添上,“接住快走吧。”

  两个孩子仍不动。

  “哑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扬起了手。

  柱子说:“妈叫我喊三爷爷去吃饭。”

  王金栓已经感觉到灵芝和大嫂间的仇视,转身对二伯说:“刚才灵芝说过的,只顾说话忘了这事,我还是过去吃吧。”

  老态龙钟的二伯直起腰杆,对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牵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见自己的衣裤晾在铁丝上随风飘动,看见那条内裤和洗干净的手帕,他顿时感到不自在,进门时便不敢看灵芝的脸。

  桌上摆着五个菜,一壶酒。两荤两素,还有一条鱼。王金栓摇摇头,没说什么。上午有那些钱,有一部分已经变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发现桌上再没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灵芝从厨房拿了筷子过来,就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两个孩子吃一口,就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灵芝,灵芝点下头,两个孩子才又动一次筷子。王金栓过一会儿便看出了名堂,对灵芝说:“孩子嘛,不要管得太严,弄不好长大性格就古怪,到社会上缺少竞争力。”

  “想吃什么你们就吃吧。”灵芝吩咐道。

  两个孩子顿时狼吞虎咽起来。王金栓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你瞧,真像两只小猪崽。”

  灵芝一抿嘴,把半条鱼夹进王金栓碗里。

  07

  一个突发事件改变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线,他没有机会给刚刚破土的一枝嫩芽浇水施肥了。

  两大人两小孩正在吃饭,旅里的人有几个惶惶张张闯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边跑边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饭碗,披上军衣冲到院内,拉住中年妇女,“三嫂,是跳井,还是喝药了?人在哪里?”

  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把人抢去了,十几个人,拦都拦不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妇女扯着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迟了。”

  王金栓回头望了灵芝一眼,神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围了一群人,闹轰轰的,不时蹦出尖利的争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缝隙。

  十几个外乡男人围成一个圈,面对着王家湾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滚动。圈内,两个精壮汉子挟持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人圈滚。年轻女子被反剪双臂,散乱的长发垂成半个筒装着女子的脸,每一次挪动,长发一摆,黑发的缝隙里就闪出一抹惨白。手持棍棒铁锹的王家湾男人从各个院落朝这个路口汇聚。“不要乱动,再动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写的字据。”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张软沓沓的白纸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闪,又不见了。王家湾的男人们不由地后退几步,人圈又向外面滚动了一大截。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绑架,稍有不慎,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爆发。王金栓看准一个寂静的空隙,大声说道:“大家都不要乱来。”

  外乡人没想到一个军官会突然出现,都愣住了。

  “谁是领头的?”王金栓挡住人圈的去路大声问道:“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无法无天。”

  着—身皱巴巴西服,梳着分头的中年汉子从圈子里走出来,嘴没张满口板牙就露了出来,右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阳光下生出几分狰狞。

  “是我,怎么样?”板牙疤瘌汉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厉内荏地说:“她爹欠了我的钱,还不起,就答应把她给我做老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拿不到钱,找到人带走还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钱是钱,人是人,你这么做就是绑票,啥时候都犯法。”

  “她爹答应的,不信你看看字据,还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汉子的口气又软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能有错?”

  人群里喊出一个声音,“金栓哥,这是个坏种,仗着几个臭钱欺负多少人,你掏枪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赌放高利贷,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个声音附和着。

  “崩了他。”“崩了他,我偿命。”“留着他是个祸害,别放走了他。”人群中传出愤怒的叫喊声。板牙疤瘌汉子后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没离开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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