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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方怡瘫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无神,小声问道:“他,他还有多长时间?”

  梁平说:“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已经通知你大姐二姐,他们下午从北京直接飞k市。你看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方怡仰脸叹口气,“他说他看中了一片坟地,本来就不准备回来了。这白布是干什么用的?”

  朱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按旧习俗,还得把老衣备齐。这位梁同志说,老司令肯定只想穿军装走,我只买了这点孝子布。”

  方怡拉过龙龙说:“咱们走吧。”

  “闺女——”朱老大太喊一声,“我这个老妹子也想去送送老司令,行不行?”

  方怡点点头,弯腰抱起白布。

  小英抹着眼泪喊着:“姑姑,让我也去吧,我也想看看方爷爷。”

  梁平说:“都去吧,都去吧。”

  朱老太太搬个凳子,喊道:“小英,上去把照片取下来。老司令最喜欢大妹子这张照片,拿过去,让他看个仔细,二三十年没见了,过了奈何桥,也好在那边相认。”

  方怡不忍听下去,抱着白布出了家门。

  傍晚,方怡带着所有家庭成员和四只鸽子赶到演习指挥部所在的大院。急匆匆赶到方英达住的那幢楼,方怡看见大姐和二姐全家都在楼底下的大厅里说话,心稍放宽了一些。

  方怡问:“爸爸现在怎么样?”

  大姐方恬说:“真是奇迹,他还能给秦司令和周政委汇报演习情况。”

  方怡问道:“他们也知道了?”

  梁平接道:“秦司令和周政委正在y省边防团视察,直接飞过来的。你上去看看吧。”

  方怡上了楼,蹑手蹑足走到门口,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一个缝儿,方英达的声音马上挤了出来,依然洪亮如钟,依然有着金属的质地:“总之,我认为超额完成了任务。最主要的功绩,是锻炼和发现了一批人才。你们也都不年轻了。”

  周政委接道:“可不是吗,老秦五十八,我五十九,都是近耳顺之人了。方针路线对了头,干部问题就是事业的关键。”

  秦司令道:“事实已经证明,范英明和朱海鹏考及格了,应该把更重的担子压给他们。老首长,你就放宽心走吧。”

  方英达摇摇头说:“可别这么叫。”

  秦司令说:“你在志愿军当团参谋长时,我就在二团当通信员,和你入伍时一样大,刚过十五岁,称你老首长,没错。”

  周政委说:“老方,我也不遮掩了。你对你的后事有什么意见,直接告诉我们吧。”

  方英达朝窗外一指,说道:“看见那个土岗了吗?我没几天了,我最清楚。你们觉得不为难的话,我想葬在这个土岗上。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四岁时在淤沪战场听到抗日的枪炮声,最后的日子,又在主持这场演习。我想多看看这片土地。毛主席提倡火葬,我,我这个想法怕是违抗他的命令了。”

  周政委走到窗前看看那个上岗,说道:“苍松翠柏簇拥,一泓河水环抱,是个好地方。毛主席提倡火葬,是为子孙后代着想,不愿让太多的耕地流失。你住这里,是看山护林。老秦,你说呢?”

  秦司令笑道:“老首长,只怕还有其他原因吧?恐怕还为了嫂夫人吧?我在南京军区当师长时,就听说过你和嫂夫人的动人故事。你们发过誓要永生永世做夫妻。有这事吧?”

  方英达面带潮红,摇头摆手遮掩道:“都是路透社新闻,作不得数。我和淑娟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信有前世,不信有来生。”

  秦司令说:“我尊重你的隐私,老首长。你戎马一生,从四岁开始,就在硝烟里熏,沤成肥,也比一般人的壮些。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不是可惜了吗?”

  三个人大笑起来。

  送走了秦司令和周政委,方怡急忙折回房间。方英达出了一身虚汗,颤着声说道:“小三,小三,给我喝支葡萄糖。”

  方怡放下包在红布里的相框,慌忙打开一瓶静脉注射用葡荡糖,倒进一个碗里,喂方英达喝了。

  方怡又要拿葡萄糖,方英达说:“不用了。爸一次只能喝这一支了,我的消化系统也开始背叛我了。最先叛变的是两条腿,这腰立场不坚定,像是也要当叛徒了。”

  方怡把方英达扶躺在床上,又用毛巾擦擦方英达的脸,“爸,你的腿,你的腰,你的胃,战功卓著,你就别埋怨它们了。”

  方英达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腿,“不!它不应该倒下,它应该再坚持七十二个小时,我只要它坚持七十二小时,可它没有坚持住。它不是叛徒,也是懦夫,是懦夫我就瞧不起它。是的,它们战功卓著,可那只能代表历史,现在它趴下了,就该受到处分,就该挨骂!它应该像A师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方怡心里再没有悲伤,充盈的只是尊敬、肃穆甚至是崇敬。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有矫情、夸大其辞的成分,问道:“爸爸,演习不是结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它们坚持七十二个小时?很重要吗?”

  方英达说:“很重要。我对最后用生命进行的这个战役,寄托很多,仅仅看一眼结果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应该像一个军人那样站立着,对我的近两万将士说:你们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我没有做到。我应该主持一个盛大的酒会,把我们的将领、功臣请来放松放松。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待了近两个月。两个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打一次淮海战役。所以,我说它们过早地背叛了我,使这部交响乐,缺了一个完美的收束,缺少了一个华彩乐段。”

  方怡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说:“谁说你主持不了一个为了凯旋而举办的酒会?爸爸,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能走路算得了什么!谁家的军规规定一个统帅不能躺在担架上检阅他的部队、主持盛大的酒会?!”

  方英达孩子气地问:“小三儿,你说我真的还能行?”

  方怡伸手捋着父亲已很稀疏的自发,动情地说:“爸爸,你能行,只要你有信心,你一定行。只要真心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们要把军区最好的演员都请过来,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都请过来。让他们为你的红蓝两军将士,为那些英雄们演奏、歌唱、舞蹈。明天晚上,对,就是明天晚上,举办这个酒会。”

  方英达摇摇头说:“小三儿,来不及了。”

  方怡坚定地说:“爸爸,你要坚持住。我包飞机把他们接过来。明天,明天不正是月圆之夜吗?”转身抱起相框道:“爸爸,我在妈妈的像前起誓,一定要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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