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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王组长正仰在一个大沙里养神,看白剑进了屋,欠欠身子道:“感觉如何?怕是一难尽吧!”白剑嘴角抽搐了几下,没说话。王组长把一沓材料交给白剑,“李金堂要求就那一百零八万搞公开调查,也就用不着你这份报告了。刚才我和韩曾老弟通了话,他也是这个意思。你也用不着这样愁眉苦脸,韩副社长对你的工作有评价:圆满完成了任务,附带还圆了一个作家梦。从今天起,你只是本工作组的专职记者了。”白剑知道已无力回天,收了材料弯下腰问道:“王组长,我现在该做点啥?”

  王组长道:“先委屈你做我几天秘书。我让你早点出去看看,是怕你晚出去了有危险。你是始作俑者,我得把你保护起来。我要放马呼伦出去,想解决一件事,谁知马呼伦不走,连声说他自己有罪,还要求从重从快处理他的问题。你我现在啥也不做,在这里等候。刘清松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李金堂胃出血住了院,人大石主任高烧在打点滴,王宝林县长到四龙乡蹲点去了,龙泉县剩下的几个常委都在为静坐的群众服务。我只好向柳城地委和行署求救。这场公开调查,搞一搞也好。要是查出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书记,也算不虚此行了。”

  白剑心里感慨万千,却啥话也没说,捏着报告的右手汗渍渍的,心里叹道:清松不知能不能过这一关。

  刘清松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只找到两个县人大副主任,开人大常委会议罢免马呼伦的代表资格已不可能,这时他才认清败局已定这个现实。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不知坐了多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庞秋雁走了进来,说了一句:“他们还组织了游行示威……”扑进刘清松怀里失声痛哭。

  上午十一点多钟,刘清松看见了前来召开紧急会议的当书记和秦专员。当书记极度厌恶地看了刘清松一眼,丢下一句:“看你们干的好事!”急匆匆走进会议室。《柳城日报》记者常小云用长镜头在楼梯口拍下了这个决定性的瞬间。常小云咬咬嘴唇,心里说道:“你总算彻底完了。”转身下楼,看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秦江专员从医院请出了李金堂。李金堂躺在担架上,跟着调查组王组长、地委当书记、行署秦专员前往全城十一个群众请愿地点劝说人们回去。第一站,他们来到公安局。李金堂最后一个说:“老马,我限你三天,把你挪用马齿树村乡亲们的救灾款,连本带息挨家挨户送去。你这个人也太霸道了点,自己盖房,钱不凑手,借乡亲们的钱,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要觉得你罪孽太大,需要住几年,也先回去,等把你人大代表抹了,再来住。”倒数第二站,他们去了县直招待所。李金堂又是最后一个说:“王家全胆子也太大了!当年一再找我哭你们玉石王可怜,我住院前,他已经领走了一万五,我一住院他竟敢再向王世允伸手要走一万五!就了吧,还整个秘密账本。不是王家元心细,向上面反映了这个况,县里还不知道他当年多领一笔救灾款的事。这件事虽然过去十几年了,但他还是该对这件事负责。家全回去后,你们支部要先研究个处理意见,我看起码要给他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最后一站是松鹤宾馆。李金堂第一个了,“调查组王组长、地委当书记、行署秦专员,对龙泉今天生的事都很重视。现在,经过他们苦口婆心的劝阻,大部分群众都回去了。你们采取这种过激的方法,表明你们对县里前一段工作的不满,用意是好的,方法是不对的。你们希望安安生生搞经济,出点也不错。你们这次行动虽然有不少教训值得总结,但也为政府各级领导敲响了警钟,使他们认识到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是通向太平盛世的惟一道路。马呼伦曾经挪用你们一万多元救灾款,你们今天却又冒着严寒来为他求,忠厚善良有点过头了。你们这么做,并不是对马呼伦同志的爱护。如今,他每年掌握你们村上百万的资金,不给他个处罚,他可能会栽更大的跟斗。马呼伦眼下还是县人大代表,今天先让他回去,把当年欠你们的钱连本带息还给你们。至于如何处罚他,你们村先研究个意见报上来。在此期间,他的支书职务暂免。下面,请上级领导讲话。”

  公开调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为龙泉所作贡献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现为调查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跌宕,也为白剑带来峰回路转的惟一的希望。当王组长当着剧场一千多人的面摔碎扑满,读完钱全中的遗书后,白剑才真正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剑九点多钟才赶到剧场。听完一个当年的囚犯讲述李金堂的儿子李全为救他们牺牲的往事,白剑听到了满场响着的压抑着的呜咽。

  这时,白剑看见了正朝舞台上走去的欧阳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里道:她来干什么?还用得着她来锦上添花吗?再细看时,欧阳洪梅已经拿起了麦克风,只见她浑身颤抖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袖珍录音机,神经质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个千古第一的县太爷!四十来年,把龙泉经营得固若金汤。他从没败过,除了蹲两次牛棚外,他说他从没败过。他前些天当着八十四万父老乡亲的面,说他对龙泉问心无愧。这真是个好官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失败呢?一个人怎么能在几十年里没做一点亏心事呢?我,我,……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咋说的吧……听听他的心里话,听一听,就更能看清楚他了。听听吧,听听吧,听听吧……”白剑只觉得热血上涌,禁不住喃喃出声了:“天哪!这是……她真的要自己解决呀!”

  李金堂的声音满剧场响了起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欧阳洪梅看了一眼已经老泪纵横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个趔趄。“解放后的二十多年,我是个只靠工资生活的清官……”欧阳洪梅大叫一声,“不——”扔掉了手里像眼镜蛇一样恐怖的话筒,倒退了两步,抠出磁带,纵身跳下舞台,哭喊一声,“天啊——天——”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满场的静穆,从人行道上飞快地向入口处飘去,磁带扯着一条长线跟着她游出了剧院。李金堂在台上摇了两下,一口鲜血像一股喷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气里,开出一朵鸡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欧阳洪梅母女两代名旦踩了几千遍的暗红的舞台上。

  白剑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看见欧阳洪梅一边奔跑,一边把磁带扯成一节一节。寒风带着这一节节磁带,慢慢飘向了不可知的天际。白剑又追了一段,看见一个白眉白的老者电闪一样从身边飘然而过,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籁一样的呼喊声:“洪梅——洪梅——”

  是孔先生。

  白剑收住脚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松路的中央。

  欧阳洪梅闹出的这则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公开调查的主旋律。王组长指挥工作组成员抬起了昏过去的李金堂,由衷地叹道:“他太劳累了——”

  当天晚上,白剑整好行李,带着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现在林苟生和三妞面前。林苟生看见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剑,惊叫道:“天爷,累成这样,你还准备到哪里去?”白剑木然答道:“回北京。请你告诉白虹,从速办好停薪留职手续去北京。”

  林苟生张着嘴,怔了半天才说:“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没有你的婚礼,真不知道会怎样的寂寞呀!”白剑苦笑了一下,“以后有机会再补吧。这个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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