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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第三十四章

  李金堂病倒住院了。

  参加完欢迎两级调查组仪式后回家,刚跨进堂屋门槛,李金堂身子一顿,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春英记得李金堂胃出血的病有十几年没犯了,惊得神色大变,扶李金堂坐下,慌忙抓起电话,拨出来总机喊道:“接医院。”李金堂一伸手,粗暴地夺下话筒,砸在机座上。春英不敢吱声,取了一沓餐巾纸揩着李金堂下巴上的血。李金堂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说道:“你去让小金把车带过来去医院。对谁都不要说我吐血的事,只能说我老毛病又犯了。”

  小金在医院陪李金堂几天,现李金堂这次犯病有点奇怪。登记前来探视人员及礼品的工作提前了,也详细了。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李金堂就十分严肃地对小金和春英说:“无论谁来看我,你们都要问清人家的姓名、单位、家庭住址,造个册。”从第三天开始,李金堂每晚必把这一天的登记表仔细看一遍。

  这一天晚上,李金堂走出了住的房间,仔仔细细看看另一间房里归类摆放的物品。包装精致、价格昂贵的补养品数量很少,被一箱箱鸡蛋挤在一个小角落里。李金堂感慨万端,不知该怎样表达,说了一句小金不大听得明白的话:“真朋友还是农民多呀。”小金道:“你这次住院没露什么风,城里的朋友大都不知道。”李金堂大笑起来,“有进步,有进步,知道拐弯安慰人了。要真是这样,少的应该是这些鸡蛋。”背着手踱了几步,又意味深长地说:“小金,这种机会不会太多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才让你们记这么细。等我出院了,你把这单子复印两份,附个说明,给香红、香艳寄一份。一旦我真的一病不起,她们做女儿的,也该记住这些,雪里送炭才叫真。”小金嘻嘻笑道:“李叔,这种话俺还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哩,这点小病,这点老毛病,能把你撂倒了?你可别吓我。”李金堂又想笑,可没笑出来,低着头问道:“你说这次我还能挺过去?”小金很干脆地说:“一点问题没有。”

  李金堂弯腰捡起一只鸡蛋,对着灯光照照,自自语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想把一个蛋变成小鸡小鸭都不容易。小金,住了一个来星期,除了王县长、张主席、石主任来看过,一个局以上领导还没来呢,你不觉得这有点怪?”小金道:“这不是你自己订的规矩?以往你住院,都不接待客人嘛。局以上领导都是等你出院后才去问安。我跟你四五年,遇到你病两回,不都是这样吗?”李金堂的目光倏然间暗了许多,声音也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世界上的傻子不多呀。小金,春英,从明天起,城里科股级以上干部自己或是家属来看我,你们都要喊我出来见见。想一下子把我弄垮掉,没那么容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腾出什么宝贝!王世允的事我早清楚了,不是看他膝下一群孩子,我早就治他了。我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名堂。”

  春英侍候李金堂睡下,李金堂仰看着天花板自语道:“你的干女儿咋也不来看看我。”钱全中去向不明,如今成了李金堂惟一的心病。申玉豹的证他听说了,自信舆论会阻止刘清松和白剑用这个证做出漂亮文章。如果钱全中也说取了这笔钱,事就不好把握了。李金堂决定等一等再出去和刘清松、白剑正面交手,是希望事能有什么好的转机。几十年政治斗争的经验,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以静制动的策略。调查组查出的问题让他感到满意。当年,只要他主持救灾款的放,竟没生一处数目超过五百元的差错,这个事实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在他聚积那八十八万的后期,受一种莫名其妙心理的支配,他对又放的几十笔款子根本没仔细过问,心全操在如何把钱拿得天衣无缝上了,而这些时候竟没出大事!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仔细想了,李金堂又明白了:他们从土改看到大洪水,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已经可以不自威了。

  仅仅隔了两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王宝林在一个深夜,带着一脸哭相的马中朝走进了李金堂的病房。马中朝跑两步,跪在床边哭喊着:“李叔,李叔,你救救我爹吧!”

  李金堂披上大衣,跳下床,系着腰带,斜看王宝林一眼,问道:“又出啥鲜事了?”王宝林哼哼鼻子,“我看这刘清松是疯了,逼着在各乡都设了举报箱,两天工夫,到处都搞得鸡飞狗跳。已经抓了十六个人,两个退了休的公社副书记,两个现任乡长,十二个大队支书或村支书。老马叫跟他二十多年的会计参了一本,下午已经叫抓进城了。”

  李金堂咕哝一句,“来得好猛呵——”

  王宝林叹口气,“你出院吧,再不挡一挡,积小成大,咋弄都是个事了。”李金堂看看马中朝,“起来吧,你爹叫揭出来多少钱?”马中朝比了一个指头,“满打满算不足一万块。我爹这个直性子,已经大包大揽认下了。”李金堂又问王宝林:“其他的都是些啥人?数额大不大?”

  “都是啥人?”王宝林取下帽子朝椅子靠背上一摔,“我熟悉的七个,有五个都是这几年致富的领头雁。就说老马吧,别说当年他只挪用了万把块,就是挪用一百万,这些年他也还够了。做事怎么能这样不计后果!‘文革’结束后,好不容易形成的局面,他一锤子就全砸散架了。抓了老马,瘫个马齿树,抓了吴白驹,散个玉石王。再这么持续几天,龙泉的人心又要回到‘文革’了。老李,个人得失咱都不要再计较了,明早咱们去找工作组王组长。龙泉到底妨碍没妨碍调查组工作,要不要把握个分寸,该不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得问他要个说法。调查组把龙泉砸个稀烂,拍拍屁股走了,龙泉的损失由谁来补?”李金堂黑丧着脸冷笑道:“我这个最大的贪污嫌疑犯还没有叫网进去,他们能停下来?”扭头说道:“中朝,你爹的事牵扯到龙泉的全局,我和王县长都不会不管的。这个风头上,只好先委屈他几天。你回去把你爹的那点事一五一十都给马齿树几千号人说说清楚,看看他们的意见是啥。控制住马齿树后,你常来探探况。”

  马中朝走后,李金堂叹道:“刘清松为了扳倒我,这回是不惜血本,‘文革’那一套竟也敢改头换面地用。宝林,我不是在医院躲风头,躲也躲不过。前几天调查组派人到医院查病历,也是冲我来的呀!他敢这么闹,一怕是王组长默许,二怕是有必胜把握。我想还是再看看,再等等。程咬金三斧头能吓住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眼下还不知道调查组是不是真的要砸烂龙泉,也需要等。”王宝林急得团团转,央求道:“老李,全县谁不知道你李金堂是个啥官?申玉豹这一口真能咬住你?我知道你是想等刘清松和白剑抓这个证后,你再出手,我也知道这样能玩他们一个大难堪。可是,这两根搅屎棍再搅几天,到时可不好收拾这个摊子了。这个刘清松,真不知是咋想的,上午开常委会,他竟异想天开地说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杀。中午又接到报案,说钱全中死在他老家的白龙潭里。”

  李金堂惊得张着嘴,哆哆嗦嗦的声音响着:“全——中——死了——”突然抓住王宝林的肩膀使劲一摇,“消息可靠不可靠?”王宝林道:“现他的尸体后,听说救王滩一村人都去看了。这种冷天,人死月二四十的,也能辨得出。你这是咋啦?”李金堂打着寒噤,冷汗直冒。王宝林忙把他扶上床,喊春英进来,“嫂子,你快叫医生来。”

  李金堂骤然听见钱全中的死讯,紧张了十来天的神经系统彻底放松了,出现了奇怪的生理反应。他眯缝着眼,抬了抬手道:“不用,也是老毛病了。宝林,我想了想,去见王组长有点唐突。你不是说折进去的都是些领头雁吗?想想这些人当年出点小事也在在理,没有那个胆,没有那一笔笔小钱的刺激,就不可能生出日后的大胆识,就富不起来。我忽然想起来马呼伦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马齿树几千号人都愿意为他拼命。出了个犹大,说不定更能激起人们对耶稣的爱心。我看,可以让人民说说话,或许比咱们去说管用。”

  两个人还没把扭转被动局面的具体办法想出来,便看见了公安局长关五德那张苦菜花一样的瘦脸闪了进来。

  关五德闪闪布满血丝的眼睛,结结巴巴说:“咋、咋看看,这种整法不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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