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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第三十三章

  欧阳洪梅睁开眼睛,看见房门洞开着。外面天已经大亮。穿着睡袍在地毯上昏睡大半夜,浑身已冻得冰凉,有心想站起来,手脚已僵硬得不听使唤。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有气无力,吐字不清,接着又昏过去了。

  李玲跨进院门,惊叫道:“咋不见师父答应,怕是出事了,”又喊了一声,“洪梅姐——”“娄阿鼠”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不好!师父的闺房也大开着。快进去看看。”

  两人一见欧阳洪梅的样子,一齐惊叫一声,跪在地上喊叫起来:“师父,师父,快醒醒,你这是咋啦。”欧阳洪梅勉强抬抬手,吐出一个字:“冷!”

  李玲早惊吓得四肢无力,看见茶桌上那顶男人戴的礼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惊叫一声跳起来,盯着地上金灿灿的藏刀刀鞘看着,看着看着,突然间把欧阳洪梅翻了个身,喜见欧阳洪梅身上没有刀伤,这才揩一把冷汗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师父抱到床上。”“娄阿鼠”把欧阳洪梅抱到床上,李玲又叫他:“你快去把街口上康复诊所卢阿姨请来。”说罢,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揭了被子,紧紧搂着欧阳洪梅躺下了,又吼道:“看啥看,没见过!你还不快去。”“娄阿鼠”口吃道,“人,人中穴,掐掐。”李玲骂道:“你快去叫卢阿姨,就说师父晕过去了,心脏还在跳呢!”

  卢大夫赶来时,欧阳洪梅已经醒过来了。卢大夫把了脉,听了内脏,拿出一支大号针管说道:“受了强刺激,又冻得太久,血糖太低了,打一针会好一些。你们再熬点姜汤红糖水让她喝点,看样子不要紧。”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欧阳洪梅终于能坐起来了。李玲穿好衣服吐着舌头道:“谢天谢地,这梦总算没应。”欧阳洪梅幽幽问道:“啥梦?”李玲就势坐在床边上,“如今说说也无妨了。昨夜黑我做个太凶险的梦,梦见你赤身 裸体被一个蒙面人提着牛耳尖刀追杀。只听一声巨响,把这梦也给震没了。起来后,想着这梦都是反的,没在意,跑步去公园练功,路上听人说申玉豹自杀了,炸塌了一幢楼。又想起这个梦,就拉小娄子一起来了。”欧阳洪梅惊叫道:“你说啥?申玉豹自杀了?不可能,不可能。”

  “现在又不是自杀了。”“娄阿鼠”拎着几服中药走进来,“刚才抓药,顺路去看了一眼,真叫那个惨,胳膊、腿都炸成了几截,已经运殡仪馆整容了。李书记了话,说这是意外事故。他的手下也有人作证说他准备去广州谈大生意。李书记还说下午要专门为申玉豹的事开常委会研究研究如何对付外国人哩。”欧阳洪梅登时泪如雨下,喊一句:“是我害了你呀——”两眼一翻,身子朝一边歪过去。

  李玲喊了两声不见答应,一脚踢在“娄阿鼠”屁股上,“一点眼色没有。洪梅姐,你醒醒——”“娄阿鼠”恍然大悟道:“师父拒绝了他,这申玉豹就殉了,这出戏没想到也弄成了大悲剧。”李玲哭骂道:“放什么闲屁,快去叫医生。”“娄阿鼠”捋捋袖道:“这种况是哭背过气了,来,你掐人中穴,我掐合谷穴,我见人这样试过。”

  两人分工掐了一会儿,欧阳洪梅打个嗝,又哭喊一声:“是我把你害死的呀——”“娄阿鼠”松了欧阳洪梅的手说道:“哭他一声也就是了,再哭就太抬举他了。”李玲也说道:“你身体这样,自己不怜惜,也要怜惜怜惜我,你再哭昏两回,还不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欧阳洪梅抹一把眼泪,叹口气道:“要是再给他几年时间,他就真能成就一个人物了。你们扶我去看看他。”李玲噘着嘴嗔怪道:“人家遇到这事,躲都躲不及哩。”欧阳洪梅叹道:“玉豹对咱剧团是有功的,上次那样别致的欢迎,也只有他这种热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娄阿鼠”道:“师父团长,等你好点了,咱们带个特大号的花圈去殡仪馆尽尽心就是了,这也算没枉他热烈持久地追你一场。”

  欧阳洪梅强撑着下地走两步,又回到床上躺下说:“小娄子,下午县里为玉豹开会可是真的?”“娄阿鼠”说:“没假的,电视台一直在录像哩,为的就是给外国人看。”欧阳洪梅咬了咬嘴唇,喊道:“玲儿,你把写字台下面柜子里的貂皮大衣给我拿过来。”李玲在屏风那边应一声,“我把药煎上就拿来。”

  过了一会儿,李玲拎着大衣走了进来,摆弄着下摆道:“这就是闹出不少传说的那件衣服呀?唉,咋就烂了两个口子哩。”欧阳洪梅也不回避,说道:“那一天,和他吵架,剪的。他送过来,我只试一次,今天我倒想穿穿了。小娄子,你去把胡姨从印染厂请过来,也只有她的女红才敢补这种衣服。”

  四个人,忙煎药的忙煎药,忙做饭的忙做饭,下午两点多钟,老胡眉才把大衣递给欧阳洪梅,取下老花镜说:“好了。早个十年,我真能补他个天衣无缝。”欧阳洪梅穿上走了几步,李玲盯着看看,又过去摸摸,惊奇道:“这世上还真有胡姨这种巧手!”胡眉得意地笑道:“全龙泉你再找不出第二双。龙泉不也只有一个欧阳家吗?民国三十四……”欧阳洪梅忙打断说:“胡姨,等我们回来再听你讲古。你先在家里歇会儿,我们要去办件要紧事。小娄子,把大沙边的密码箱拎上。是时候了。”“娄阿鼠”一提箱子,叫一句:“啥好东西,死沉。”

  欧阳洪梅淡淡地说:“全是钱。”

  下午两点半,李金堂准时出现在党委会议室。银行行长汇报了申玉豹的存款况。现在,申玉豹在银行开有两个账号,一个账号存人民币,一个账号存美元,现仍有人民币四百三十二万八千元,美元三十六万四千元。另外,申玉豹有个存折上尚留有三十八万七千三百二十一元六角四分的利息。荣昌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向常委会报告了这几年驼毛、羽绒的经营况,没有一宗货往英国,在跟马克西姆做这两大笔生意时,马克西姆都拼命压价,最后的成交价只是国际市场价的三分之一。

  李金堂讲了他的意见:“这些况都很重要。这些驼毛和羽绒,只卖了真驼毛和羽绒价钱的三分之一,这就证明我们没有挂羊头卖狗肉,对阿尔卑斯山的几条人命,我们没有任何责任。两次交易,他们都抽查过样品,还因为我们的货只有百分之八十五至九十的纯度而大压其价。即便他们能从英国带回样品,带回我们的包装,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合同上明文规定,货物出了上海港,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这个官司可以跟他们打。不过,这件事,我们又不能推得太干净,我们可以负部分责任。如今玉豹已经死于意外事故,作为个体企业,不理他这个茬儿,神仙也没有办法。不过呢,这件事惊动了外贸部,总该对上面有个交代。赔偿是一定要赔的,赔多赔少,效果都一样,只能表达一种诚意。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我想呢,为了国家利益,为了龙泉利益,为了荣昌公司的利益,账上留这么多钱让他们的全权代表知道了,可不好。玉豹出事故时,烧毁的钱谁能数得清楚?”

  听李金堂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七嘴八舌议了一阵,都同意账上留一百五十万人民币、十五万美元比较合适,到时经讨价还价,赔他们十万美元,这事也算说得过去了,要是留得太少,又不合荣昌公司的身份。转移出的钱要是归申玉豹的继承人所有,大家似乎又用不着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谋划这件事。这么做总是违反了金融和财经制度,只有为了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才值得这么做。可是,申玉豹突然死于意外事故,没有留下只片语,把他的一笔巨款据为国有,似乎也不大合适,一时都没想出好主意,大家都闷着不说话了。

  刚刚改任党委秘书的夏仁走进来,和李金堂耳语几句,李金堂忙站起身,把会议室的两扇门都打开了。

  李金堂看见欧阳洪梅身上的貂皮大衣,怔了一下,忙闪在一边,让欧阳洪梅先走了进去。

  欧阳洪梅微微朝在座的各位点点头,从“娄阿鼠”手中接过密码箱,费力地移到一个茶几上,打开箱子道:“各位县领导,这是申玉豹很早以前存放在我家里的一笔钱。玉豹常感叹他爹死后家境变坏,没读多少书,很想为县里的教育事业尽尽力,跟我商量出钱为县里办一所中学。当然,他想用他的名字做校名。可能是他觉得钱还不够,近来没听他再提这事。如今他出了意外去了,再也无法找他商量,我决定遵照他的意愿,不是遗愿,把这笔钱捐给政府办学。”

  会场变得鸦雀无声。李金堂突然间拍起了巴掌,大家这才一起跟着鼓起掌来。鼓了好一会儿掌,李金堂说道:“这下难题解决了。我提议用这两笔钱为龙泉再建一座中学。至于校名,直接用玉豹不合适,我看就用荣昌二字,意思不错,又算是对玉豹的一种纪念。你们看怎么样?”县长王宝林说:“我完全同意。只是这个决定要等英国人走后再宣布,这两天不能对任何人讲,算一条纪律。”李金堂接道:“宝林说得对,眼下有几个关口要过,特别是对付外国人,一定要统一口径,免得鸡飞蛋打。大家还有没有其他不同意见?”政协张主席推推眼镜道:“玉豹最后这个相亮得有水平,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龙泉不能对不住他,他的丧事应放在英国人离境之后,隆重操办。”大家都纷纷表示说这样最好。

  欧阳洪梅突然说:“我还有点意见。作为申玉豹捐款的经手人,我希望能以政府的名义给我一个文字依据,也好在将来我能有个监督权,不致使这笔钱流到不该去的地方……不知所终了。”

  大家都说有道理,接下来,就开始数钱。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总数目出来了,共有:人民币三百七十万元,美元一百零七点三万元,港币七万八千元,英镑十一万九千,日元四千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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