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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白剑叹口气:“不咋样。柳城和龙泉一口咬定文章严重失实,又上纲又上线,要求我和杂志社登报声明歪曲了历史,要不然就和我们对簿公堂。龙泉和柳城都给我们社里去了公函,历数我的过错,譬如大操大办祖父的葬礼、要求给白虹转干、插手八里庙基层组织的选举、安插自己亲戚进城工作、鼓动群众搞无理取闹的上访,除了没提男女关系,能抓的小辫,不管是他们编的还是自己长成的都紧紧抓住了,说我已丧失人民记者的所有道德和良知,强烈要求把我从记者队伍里清理出去。”林苟生也叹口气,“要是药厂把你姑父的宝贝女儿炒了鱿鱼,乖乖的,可不得了,你这个姑父非要把你家的房产强占了。眼下的事也顾不了恁多了。白虹已经让他们逼上山了,那一天我送她去的四龙乡,好在那里还有我个老搭档在当副乡长,我已托他代为照看一下。过了春节,你干脆把她弄到北京读书去,学费我来出。专读外语,然后出国。”

  白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林苟生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黄酒道:“你进城晚些,看不太清楚,县城已经变成个大工地了。再过年儿半载,一座新龙泉城就和李金堂分不开了。县里又在修一个大洪水遇难者纪念碑,底座已经整好了。难道真是天不灭他?奸雄,真是奸雄,竟无人可以治住他。”白剑端起茶杯,“老林,来,咱们碰一杯。太好的消息暂时没有,不过,这篇文章除了在H省,别的地方一片叫好声,南方有两三个省把它列为反贪清腐的必读辅助材料,杂志社的读者来信已经够装三四麻袋了。所以,社里也真没把柳城和龙泉的意见当成一回事。如果叫好声再多一些,这边又要对簿公堂,上边很可能要过问这件事。我这次回来还是老任务。”

  林苟生一扬脖子,把酒喝了道:“我在四洼村住了几年,人缘还不错。当年我的邻居家的小伙子叫董天柱的,在‘文革’期间斗死了老支书,自己上台当了十一二年支书。我见他时,他还不到二十,看不出他有多恶。谁知他原来也是个五毒俱全的人,欺男霸女的事做过不少,救灾时他是支书,贪污万把块是少不了的。我敢保证四洼全村八千多人会有七千愿意作证董天柱贪污了救灾款。虽然他只是一只小苍蝇,但查出一只苍蝇,龙泉也就不能再说它洁白如玉了。可惜董天柱死了,早死了。四洼村的群众反映,董天柱是叫李金堂吓疯的,后来跳河淹死了。”白剑感激道:“为这件事耽误你多少生意呀,真是过意不去。”林苟生又不高兴了,“一点没耳性,又说这种生分话。钱啥时候能挣得完?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李金堂为啥整董天柱吗?是为欧阳洪梅!”白剑惊叫一声:“她!”

  林苟生怪怪地笑笑,“小兄弟,你的心事咱明白,怕是有点摇荡春心了吧。这种事情你不用瞒我,咱老林也算是性情泡过的男人,懂!摸摸路、观观风的事,咱称职。对付好女人嘛,咱经验不多,可看得不少,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咱这参谋不带长,能不能放个响屁难说。咱们书归正传。欧阳洪梅在四洼当过三年知青,应该说是三年半,李金堂第二次倒台,欧阳又回四洼小半年。这四洼应该是李金堂和欧阳洪梅遭遇激情的源头。这次我去四洼,找到个大概原因。这董天柱当年曾起过娶欧阳的心,后来欧阳进文化馆,又是董天柱联系的。我揣摸这里面可能有个故事。所以,李金堂就容不得这个董天柱了。这是第一桩事情。欧阳结过一次婚,丈夫叫桂雁生。当时也算一对患难的苦人儿,照理应该有点感情。可这个桂雁生,一进伏牛山,就回不来了,副乡长一干干了八年。李金堂也容不下这个桂雁生了。你走的这一阵子,我又打听到了一件事。当年欧阳春带着绿翠玉来龙泉落户,还带来一对夫妻,男的是老欧阳的小伙计,女的是绿翠玉的小丫环。住得好好的,突然间六二年就叫他俩下乡当了农民。绿翠玉我当年见过一两次,看看今日的欧阳洪梅,就可以想见绿翠玉当年的风光。今年,欧阳洪梅又把小伙计和小丫环弄回城里来了,老两口暂时在剧团住。我揣摸李金堂不会到了四十出头才动了色心,不可能见了绿翠玉心如止水。前些天,通过些关系,我和小伙计张富贵一起喝了几次茶,由头呢,是问他们有没有古玩要出手。说到李金堂和绿翠玉两口子的关系,小伙计张富贵守口如瓶,小丫环胡眉口也紧,只露了这么一件事:李金堂爱看绿翠玉的戏,九年间看了一百多场。欧阳接受申玉豹,恰好是这老两口回来之后的事。这一系列事,可以看出欧阳如今在躲李金堂,是有原因的。绿翠玉在丈夫死后一年吞金自杀,十有八成是李金堂逼的;欧阳洪梅进城工作,是董天柱鼎力联系保举的,可董天柱也让李金堂逼死了。杀母之仇怕也不共戴天吧?再加上搅散欧阳一场婚姻,欧阳知道了真相,能沉默?以我这个老江湖看,欧阳复仇,只是个时间问题。咱们要打倒李金堂这只大老虎,恐怕只能求欧阳小姐帮帮忙了。”

  白剑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三妞近来有没有消息?”林苟生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在这同一个雨夹雪的夜晚,欧阳洪梅以团长兼师父的身份,请李玲和“娄阿鼠”吃了一顿火锅。吃到夜晚九点多,欧阳洪梅对“娄阿鼠”说:“我想和玲儿单独呆一晚,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玲猜想着欧阳洪梅一定有心里话急着吐给她这个心腹听,收了碗筷杯子朝洗碗池里一堆,也不去洗,只净了手马上转回来,坐在欧阳洪梅身边等待着。欧阳洪梅素喜李玲机灵,抿嘴一笑:“说从前有个懒婆娘,最怕洗碗,原自定十天洗一次,把积蓄全买成了碗筷。十天要到了,心想着天要热了,罩袍又该脱洗收藏,不如再换成碗筷,省下两件事。一件一件衣服脱了去当,到了秋天……”李玲嬉笑着插道:“冬天的时候,懒婆娘赤身裸体冻死在一屋瓷碗里。你别说,我还真怕洗碗。不过呢,今天我不是怕洗,我是珍惜时间,想多听你说说。”

  欧阳洪梅伸手指着门道:“你听,你听听这冷雨声。我喜欢听这冷雨。这冷雨声能砸出多少尘土掩埋的往事。春天里,我最喜那桃红梨白的纷飞,深秋里我就喜这冷雨。总有一天,我会伴着这冷雨长眠不醒。”她直了直身子,“玲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想法有点怪?我不问你这个了。我真不明白我竟会有心情在这个时候谈这冷雨。”李玲支着下巴道:“它会淋得你心底又长出一片白蘑菇。”

  “白蘑菇真好,”欧阳洪梅眼睛瓷地一亮,“我已经老了,恐怕再也长不出蘑菇了。我是不是老了,玲儿?”李玲笑道:“老了,要是真老了,你就不会问我了。洪梅姐,我真的羡慕你。”欧阳洪梅蓦地变了一张脸:“不要羡慕我!我不值得你效仿,一点也不!我留你陪我,是想听听你到底怎样看待我这个人。我知道你会对我说实话的。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特别的 淫荡?你别吃惊,咱们换个好听的词,就叫风流吧。”李玲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这样尖锐了,试着答道:“我想你每做一件事,总有你做它的道理。”

  欧阳洪梅叹口气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是把你当作个亲姐妹说心里话的。有人说寂寞使我如此美丽,寂寞使我如此丰富,这话有点道理。不过,要是这份寂寞太多太浓,人就无法消受了。所以,我想找你倾诉倾诉。玲儿,你听到外面传的我和申玉豹的事吗?”李玲默默点点头。欧阳洪梅又道:“那你肯定早听说了我和李金堂的事。”李玲没有回答。

  欧阳洪梅仰起脸道:“玲儿,如果姐对你说这些事都是真的,你会不会另眼看我?”李玲摇摇头。欧阳洪梅脸上现出了小姑娘的神情,“谢谢你!可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不想这么生活,真的不想。可是,可是我的生活就是这种样子,一时一刻也无法安静。我只是想让你听听,让你听听。以你的年纪和你的阅历,你帮不了姐什么忙,帮不了。你能不能完全理解,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你听听。你能听听,我就感到很满意了。我似乎总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这一段我的心里很乱,很乱。”她走进卧室,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方真丝白手帕,“玲儿,你记不记得春天里我让你带桃花梨花去看白剑的事?”李玲道:“咋会不记得呢,那一次,你讲了你的单相思,多迷人的单相思。”

  欧阳洪梅把手帕放在矮茶桌上,凝神看了一会儿,“我第二次见他,误认为他是县直招待所的管道工,狠巴巴训了他一顿,丢下了这方手帕。时隔半年多,这方手帕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太可怕,太可怕了。”李玲掩嘴一笑,“这不是很好的现象吗?原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弄成单相思,现在不是可以击掌为盟了吗?有两回我还说他木,原来也是老奸巨猾呀!这也太便宜他了,把一个帕子收藏半年,就有……哎,又有好久不见他了。”欧阳洪梅叹一句:“他回北京离婚去了。”

  李玲拍了一下巴掌,“我这个红娘已经多余了。”欧阳洪梅怅然道:“我不知道还该不该接待他。已经乱成这种样子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再乱起来这算什么事。”李玲道:“我看你是当局者迷。你和李副书记是咋回事,我不敢乱说。这个申玉豹,可不怎么样。要是我遇到你这种情况,拿起快刀,咔嚓一砍,这俩都断了他。白剑如今离了婚,又有这么个意思,起码也算个破镜重圆。这个男人为妹妹的事差点动刀子,可见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为什么不接待他?谁都不该接待,只能接待他一个。我就是这个意见。”

  欧阳洪梅红了一会脸道:“你真的这么想?可惜已经迟了,太迟了。我配不上他,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她站起来冷笑道:“他能干什么?他也不是为了我才来的。算了,都让他们见鬼去吧。咱们睡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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