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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胡眉见没了旁人,眼泪说下就下来了,一声哭喊:“先生,你救救小姐吧——”孔先生惊跳起来:“洪梅出啥事了?”胡眉道:“前些日子我才弄清楚,该死的李金堂把小姐霸占十几年了。你救救她吧。如今她过的叫啥日子!人家有个大老板向小姐求婚,李金堂下黑手整了人家几百万,吓得人家连小姐的门都不敢登了。这算什么事!”孔先生慢慢落在座上,仰起身子叹道:“这种事怕是旁人无法看清的。洪梅的性子,能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是对是错,让她自己去悟吧。”胡眉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咬牙切齿地说:“若是别人,这事自然由着小姐的性子,我一个下人,有啥资格过问小姐的私事。是李金堂就不同了,这是个恶人,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当年他第一次见少奶奶,我就看他心术不正,训斥了他几句,这可不得了,犯到他手心里,一整就整我们二十六年。这么说他,他的罪孽还浅了些。当年他把我们整下乡,是为了搬开我,好对少奶奶下手。”孔先生身子向前一倾:“你说啥?”胡眉又掉了一阵眼泪,“小姐这叫什么事呀,李金堂是气死她父亲,逼死她母亲的大仇人呀!”

  孔先生站了起来道:“胡眉,这种事可不敢瞎说。你要有根有据。金堂是太霸道了些,还没出性情,万万不会作出这种大恶。”胡眉抹一把鼻涕眼泪,冷笑道:“他是你的得意学生,你当然是要护着他。那我就一五一十给你说说你这个学生的恶事吧。孔先生,你这么大学问,难道就不知道用软刀子杀人更不是人吗?这比硬刀子还要可怕。”孔先生点点头,说道:“话是在理,我想听你说说具体都有啥事。”胡眉道:“吃大食堂的时候,少爷已经到你的学校当了班主任,第二年春天,他就知道了李金堂的心,从此就生出了病根。那时,他就常对少奶奶说:我就要死了,有人要我死呀。他从此患上了失眠症,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着。”孔先生道:“春少爷是个情绪化的人,遇事爱朝极端处想,爱做过头事,实际上胆子又极小的。我在一中呆到###年底,据我所知,春少爷只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金堂几次。平日里,他一个普通教师,想见金堂也见不上。金堂批评过他三次,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金堂去听他讲课,课堂上晕倒了两个学生。金堂问我批给学校的粮食都弄哪里去了,我说按学生人数补贴到了各个班。一问才知道,春少爷嫌麻烦,把粮按月都给了学生,学生总是前半月吃得饱,后半月要挨几天饿,这次听课恰恰又安排在月末。金堂当时说:‘你以为这是你吃不尽花不完的欧阳家呀?大少爷的脾气该改一改了,饿死学生事大,不会持家,饿死了妻子女儿事更大。’这话也是平常话,不觉得多刺耳呀?”胡眉嘿嘿笑道:“先生好记性!可少爷当天回去就问少奶奶,问李金堂为啥说饿死少奶奶比饿死学生事更大。少爷担心得对,李金堂这话不已经露了他的司马昭之心吗?少奶奶没解释清楚,少爷从此就患上了失眠。”孔先生蹙着两道又长又白的眉毛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小道理。金堂另外两次批评少爷好像也提到过慧娟。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胡眉得意地撇嘴怪笑一下:“我记得清哩!第二次事情还是发生在三年灾害时,学校动员学生挖野菜自助,少爷不小心挖了苜糊眼①,正好碰上李金堂去检查,李金堂说:‘你弄瞎了学生的眼事大,苜糊眼弄瞎了慕团长的眼,看你怎么交待!’少爷这一天一夜没睡,一夜没睡呀!喊了一夜的眼睛眼睛,第二天早上趔趔趄趄又去上课了。李金堂,老爷家多得鸡毛样的小伙计,怎能不知道麦苗韭菜分不清的少爷不认识苜糊眼!别说他不认识,我这个穷人家出身的小丫环,也分不清苜糊眼和面条菜。这不是折磨少爷又是什么?第三次,说得更露骨!少爷那个班缺少演节目的人,李金堂到你们学校看节目,看见少爷就说:‘你的班咋不培养个会唱戏的?不要把慧娟当个贤妻良母,要让她多参加些社会活动,多培养些人才。’慕团长干脆也不叫了,直呼成了慧娟!慧娟,慧娟能是你当小伙计的叫的吗?那一次,少爷和少奶奶大闹一场。后来,这病就越来越重,终于没法治了。我说李金堂逼死了少爷,屈他了吗?先生,你学问恁深,我这么说冤枉了他吗?”

  孔先生捻须吟叹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金堂太刚硬,春少爷又嫌脆弱,若是换成软弱,也不至会郁闷成疾的,这都是命,相生相克。若春少爷粗一点,事情也不会这样,偏他又太细。”胡眉又怨道:“你还是要替他开脱!李金堂真是天底下最恶最恶的人。可惜我生成了一个女人,可惜了。你不知道他折磨少奶奶的法子多阴多毒呀!差不多十年,只要少奶奶登台,李金堂必在下面看,每次都坐在第二排的正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少奶奶唱到动情的地方,他还泪流满面。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恶人竟还有眼泪流!可少奶奶亲口对我说的,我不得不信。先生,你见多识广,这能算戏迷吗?问题是少奶奶也知道他的心,比少爷知道得要早,要早得多。一个女人,十来年里,叫一个捏着自己小命的男人这般地恋着、等着,是个啥滋味,太可怕了。这是少奶奶死前对我说的。她说了几个半夜,说得很细,可惜我只能记个大概了。少奶奶说,自从她和少爷闹了第一回,一唱戏,她就不自觉地朝台下找那个恶人李金堂。再后来,少爷心情不好,能整月整月地不碰少奶奶。一个女人,整天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却整月整月连句知心话都盼不到,那是一种多大的煎熬!少奶奶说,过了‘四清’,她就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她叫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吓坏了,真的吓坏了。少奶奶站在台上,要是这一晚看不见李金堂那双眼睛,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气,唱起来无精打采,要是看见了李金堂,她就感觉到浑身舒坦,唱也罢,念也罢,做也罢,打也罢,都能到那个点上。你想不到吧,少奶奶在龙泉拢共唱了二百零八场戏,李金堂就看了一百八十一场。我真不明白,少奶奶为啥把这两个数目字记恁清。你猜猜,少爷死前给少奶奶交待了什么?”孔先生摇摇头,默不作声。胡眉自答着:“少爷见少奶奶新婚仍是个黄花闺女,也就备加珍惜,两人学着那《长生殿》里的李隆基和杨玉环,对天发誓要永生永世结为夫妻。少爷临死前重提了这件事,说他一生一世值得骄傲的,就是娶了大半辈子为他守身如玉的红花旦绿翠玉,他愿意在黄泉路上等少奶奶五十年,再和少奶奶结为夫妻。少奶奶答应了。少奶奶说,如果不是乱了,她完全可以平平安安把小姐带大,守着和少爷一起发的誓。可是,天下乱了。少爷死后的半年多,少奶奶吓得不敢常登台,可时间一久她又想唱,一唱,李金堂准在台下。有一次,少奶奶竟忍不住了,问了李金堂。因为李金堂要去柳城开三天会,少奶奶才决定登台的。李金堂竟说:‘我久没看你的戏,想了,听说晚上你上台,我就赶回来看,看完了连夜回柳城。’你听听,多阴险呀!少奶奶果真从此就害怕起来,怕她自己!有一天,她派人把我从乡下叫到城里,一见面就搂住我哭。哭啊哭的,就对我说:‘我活不下去了,我对不起他,我竟对那个人动了那个念头,动了那个念头,我知道,我知道阿春是叫他折磨死的,我知道,可我怕,我怕管不住自己,我动了那个念头呀,我差一点就要去找他。后来,你看看……你猜,少奶奶叫我看什么?你我再年轻十岁,这话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愿对你说。少奶奶脱了衣服叫我看,下身叫不知什么东西都捣烂了……啊呜呜呜——”胡眉忍不住哭出了声。

  孔先生仍旧默不作声,像一尊太白金星的雕像。胡眉哭够了,又说:“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少奶奶又叫了我去,说她查出了绝症,说这样就好了,用不着怕违了和少爷发的誓了。她说她如果病死了,让我和富贵照看小姐。又交给我一封信,特别叮嘱我,要是小姐活得好,就不要她看,要是活得不如意,就叫她看。谁知第三天,少奶奶就吞金自杀了,吞的是少爷送她的订婚戒指。你说说,我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和这个大恶人不明不白吗?”

  孔先生又默想良久,平静地说:“这是慧娟和洪梅的劫数,怪不得谁。大势定下了,个人也抗它不过。胡眉呀,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洪梅知道得越多,她的日子越过不好。听其自然吧。”胡眉跳了起来,“我早知你是这种态度,大老远跑来和你商量个屁!你不是还没出家吗?没出家六根就弄恁干净!我只问你一句话,小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孔先生叹道:“这事没法管。咋管?不能管!我俩去把你刚才说的一五一十给洪梅说了?说了,她要是全信,你不是要把她朝火坑里推吗?她要是不信,你我不都瞎慌张了?慧娟那封信,最好也不要让洪梅知道。就你讲的那些事,谁是谁非也不好判断。金堂对婚姻一直不很如意,怎奈春英性子如水,什么形状都能盛得下,反倒把一辈子给维持下了。你从别个角度想想看,若是少爷临死时不那么自私,嘱她可以改嫁,或许就会是另外的结果了。金堂若没非凡之处,洪梅也不会和他维持这么久。十年时间,就看那么一个人演的十来出戏,一般人能看下来吗?你不要冲动,多想想。”

  胡眉窝一肚子气下了山。仔细想想,孔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可一想到这二十几年所受的委屈,就坐不住。回城的当天晚上,胡眉从箱子底拿出慕慧娟当年留给她的信,一个人去了城隍庙街88号。路上她在想:她妈写了些啥,我管不着,她不问我也不说,问了就照实说。院门落了一把大锁。到剧团找人一问,才知道欧阳洪梅带着剧团去柳城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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