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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申玉豹一行五人独自消受了一千美金的午饭。申玉豹取下餐巾,仰天大笑起来:“按美国规矩,留一百美元小费。”出门的时候,他走在前头,这才发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玻璃门,像一个妓女一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朝它面前一站,用不着作任何暗示,它就忘情地敞开了怀抱。看着玻璃门静悄悄地,像电影里两位日本女人那样,温柔地朝两边走开,他的感觉好极了。很想再体会一下,一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迎宾小姐,申玉豹昂首挺胸迈着沉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到了停车场,申玉豹临时改变了主意,对张少青说:“张翻译官,你不是说北京有很高档的商场吗?说一个咱们去逛逛。”张少青朝旁边一指,“那边就是燕莎商城,据说是北京最高档的商场,东西贵得吓人。”申玉约伸手松了松领带,“那就更要去了。”说罢,人却不动。张少青等了一会儿,不见申玉豹有别的吩咐,问道:“总经理,走吧,就几步路。”申玉豹冷笑道:“放在国外,就你们这种眼色,就你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早叫老板炒了。几步路?不该走的,一步也不能走。包车,什么叫包车,你们不懂?”几个随从忙去找自己包的两辆车。

  一看见燕莎商城一个模特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申玉豹马上想起了欧阳洪梅。这笔生意顺利成交,又给申玉豹平添了几分自信。县矿业公司说垮就垮掉了,只要有强有力的经济实力,超过当年的欧阳恭良已指日可待。一个大实业家的妻子,一定要有配得上丈夫事业的背景。一个当年风云一时、富甲一方的大资本家的嫡孙女,和一个当代中国新晋大实业家走在一起,不是很门当户对吗?申玉豹被这种想象中的结局牢牢攫住了。我还要去城隍庙街88号!戒指她扔掉了,再给她买件衣服,衣服她再扔掉了,再给她买别的,我就是不信这个邪!申玉豹伸手指了一下,“小姐,请把那件黑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像是没听见。申玉豹又说:“麻烦小姐把那件衣服拿来看看。”营业员淡淡笑道:“先生,你可以看看别的。”申玉豹问:“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卖?”营业员笑了,“卖!因为中国人一般只是看看。这样贵的东西看多摸多了,可就真的不能卖了。你要买边上的几件,我可以给你拿。”申玉豹明白了,把会计手里的皮箱夺过来放在柜台上,“你是怕我买不起吧。我也不用看货了,开票吧。”这回营业员不自在了,喃喃自语一声:“七千八百美元。”申玉豹打开了保险箱,“要是七十八万美元,我还真买不起,钱是小姐收呀,还是交到那边收银台上?”

  回到香格里拉饭店,申玉豹心情极好。明天返省城的机票已经订到,剩下的事只是送货收钱了。吃过晚饭,申玉豹进了两个保镖住的房间,海阔天空吹了一番,很想和三妞痛痛快快玩一回。然后呢?回到龙泉,再给三妞一笔钱,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这么安排三妞,申玉豹没感到过丝毫的歉疚。三妞当年在龙泉也算是个名妓,在黑道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申玉豹作为龙泉一方名流,在无家室的前提下,包她一段,那叫风流,无伤大雅。若是真娶这样一个历史上有严重缺陷、污点斑斑的女人当妻子,那叫有病!欧阳洪梅虽和李金堂不清不白,扯不上冰清玉洁,但她是全柳城的名人,娶个美貌的艺术家作妻子,那叫风光。李金堂是什么人?是龙泉八十几万人心中的土皇上,从他手里夺来欧阳洪梅,那又叫什么?申玉豹找不出现成的词来形容这种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的感受。

  拧开房门,申玉豹看傻眼了。三妞穿着那件黑貂皮大衣正在一面衣帽镜前做出各种姿势享受呢!一个旱天雷炸响了:“你个臭婊子!谁让你碰这衣服!给我脱下来!!脱下来!!!”三妞心怀畏惧,抖着手剥掉了貂皮大衣,不敢正视申玉豹那张扭曲变形的凹兜脸,擦拭着额头上捂出的汗珠子,低头小声道:“这不是给我买的吗?”申玉豹一把夺过貂皮大衣,咬着牙扔下三个字:“你不配!”

  欧阳洪梅看见了夹在黑漆院门门缝里显得越发瘦长的凹兜脸。意识里,欧阳洪梅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小院的上空飘摇的几个字:“我会再来的。”刹那间,像是一本书被打开了,那一晚两人说的话语挤着拥着跳将出来。万万不能放他进来,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于是,她的左手就被一股力量灌得充实而饱满,本意是要猛地把左边的一扇门关上,哪怕截断那四根扒在门边上的手指也不皱眉头地关,用这样一种很干脆的拒之门外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迹。谁知左手在半途中完全背叛了她的意识或叫意志,门像是被千钧之力撞着了,撕裂一般怪叫一声,把平日里从没人走近的院墙撞落一片烟尘。欧阳洪梅为自己一贯很听使唤的手的突然背叛惊得一愣。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期待着这个魔头的到来?对了,那件事没有了结,客观地说它还只是个开头。这个头开得很不好。正因为很不好,才有把它扯掉扔掉的必要,并没有任何重新写过的必要。申玉豹,申玉豹有什么资格说出那种话!这种口痰一般的鬼话,难道不该让他趴下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舔起来吗?原来左手做得很对!可是,下边该怎么办呢?天哪!他竟然大摇大摆朝屋里走,随便得像是进了自己的家。

  门本来就开着,申玉豹把装有貂皮大衣的盒子朝方茶几上一扔,很熟练地脱掉鞋子,看见鞋架上仅有的一双男式拖鞋,稍稍犹豫一下,取了穿在脚上,走过去盘脚坐在一只蒲团上。欧阳洪梅追进屋子的瞬间,心里在说:“你为什么不在刚才把他骂出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欧阳洪梅站在换鞋的地方,冷嘲道:“申玉豹,你知不知道县里的古城墙有多厚?”申玉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缺乏这方面的敏感,而是欧阳洪梅对待他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几分钟前,他准备好一见面就挨一顿臭骂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噢,真的要建新城了?我从北京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上海,早上刚下火车。”欧阳洪梅吃吃笑了,“那你肯定见过长城!”申玉豹道:“古董古玩古迹,林苟生在行,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几次去北京,都没去过长城。”欧阳洪梅以为申玉豹装聋卖傻,横眉冷对道:“申玉豹,你那脸皮比长城的砖还要厚!你竟敢,你竟敢再来!你从哪里找的胆子呀!”

  这一下,申玉豹觉着对了路子,学着电影里日本男人的动作,僵硬地低了头:“你想咋骂就咋骂吧,你就是把我骂成是头畜牲,我也不会生气。我自己也可以帮你骂的,那天我说的话就算放个屁。人说近红的红近黑的黑,你以后多教导教导,咱不是也会进步吗?你想想看,十年前我啥也不是,如今出手就能从外国佬那里弄来几百万,说明我这个人并不太笨。要是能拜到你这样的好老师,说不定能长成一块大材料哩。你说对不对?”欧阳洪梅一时不能大发作,气得嘿嘿直笑,突然间就想起了那天的话题,脱了鞋坐在申玉豹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我记起来了,你原来是准备跟我生个儿子的。你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拯救我,既然你认定我是一个……这么说吧,你认为我是个杜十娘,你怎么个救法?你认为我自愿也好,受人挟持也罢,就算这都是真的,你说说你的办法吧,我真的很想听听。”说罢,两只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充满灵性的双手轻轻托着玉一样温润白细的下巴,一脸十几岁天真小姑娘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倾听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已是初夏时节,天已暖得身子要化了似的,挂不起多少件衣裳。申玉豹看看一身小巧却一点也不嫌贫瘠的欧阳洪梅,有些激动。那张脸上毋庸置疑的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又把他洗得不敢有丝毫的杂念,结结巴巴地说:“到、到现在为止,我、我大约有一千六百万资产,这,这些东西……这只是个开头……”

  欧阳洪梅变脸了,眸子里闪烁着饱经风霜的老女人才会有的老练和狡黠,掐着指头扳着算,突然说道:“吹牛!你这次除去本钱,按国家外汇价折算,你顶多赚了三百万。加上你原有的钱,不足一千二百万。你不是说这些钱还有李金堂一大笔吗?”申玉豹眼睛瞪圆了,“你咋恁怕他李金堂呢!马上就是一只死老虎了,能伤了人?临去北京前,我去试过他,就那两下子了。他害怕我把他的那笔钱吞了,一再给我许愿,要帮我当上县贸易商场的董事长,还要转户口,还要享受副局级政治待遇。你说谁怕谁。”欧阳洪梅摇摇头,“你真的信这些话?我听说全县的暴发户为争这个董事长头都要打破了,说是已经定下一个叫张东魁的人当这个董事长,他办了一个柳城第一大的冷冻厂,和洛阳什么火腿肠公司联合做事。我劝你赶快死了这个心。他已经知道你给剧团送东西的事了。有一天他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说你如今像是翅膀硬了。我很了解他,一般说,他这么说一个人,这个人就快倒霉了!”申玉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心里在想: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张东魁?该不是这个女人骗我的吧?欧阳洪梅感到满意,偷笑一下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替你考虑才说这些的。我怕他?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不过,所有和我有关系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死了一个,流放一个,你该知道在龙泉流放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他调到大山里工作,还抓了一个。你要再不醒悟,他会把你悄悄地干掉!譬如说,等你再出去做生意时,派个杀手什么的,在外边把你干掉。譬如说在龙泉某个幽深恐怖的小巷,用个麻袋把你一装,乱刀把你捅死,然后四处放风说你外出做生意了。”欧阳洪梅突然间停了下来,面露惊惧之色,显然被自己编的故事吓住了。申玉豹嘴角一动一动,响亮地笑了起来,“欧阳团长,如果不是李金堂告诉我你会编很多很多故事,我还真当成真的了。他大不了给我脚下使些绊子,没啥大不了的。”

  欧阳洪梅眉头一紧,换了个坐姿,眼睛里掠过一丝迷惘,叹了口气道:“嫁人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就是你老婆真不是你杀的,你恐怕也是个帮凶,这案翻过来,你还是要坐牢,我就得守活寡了。那还不如不嫁。”申玉豹一听这话,顿时像吃了一包兴奋剂,激动起来,指着房顶道:“我对天发誓,我只打了玉芳一耳光,结婚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动手打她。”欧阳洪梅伸出指头在茶桌上胡乱画着:“你做这种生意,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结果你还得去坐牢。我不还得守活寡吗?”申玉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生意我再也不做了。我没那么傻!自从那晚上在你这里喝了咖啡,我就打定主意从此做个正派人,挣功名、挣出身、光宗耀祖。”欧阳洪梅装出吃惊的样子,“那你断了财路,不是要坐吃山空吗?”申玉豹自信地说:“不会的,这些钱存到银行,利息就够咱们用了。李金堂挡我进贸易商场,能挡我去矿业公司?钱还能挣来,这个心不用你操,你只管一心一意唱你的戏。”欧阳洪梅站了起来,泡了两杯西湖龙井,“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咽着还不辣嗓子。为你这几句暖人的话,应该赏你一杯茶喝。这么说,是不是我想怎么用钱就怎么用钱呀?”申玉豹盯着欧阳洪梅答道:“是的,你想咋花就咋花,你又能花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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