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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细长的白带就在神女的脚下飘过,那就是滔滔东去的长江了。神女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动了起来。欧阳洪梅感到内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动着,在这种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几步,纵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结了。她显得十分冲动,望一眼远处那细长的白带,望一眼岸上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涛声隆隆,间或有一声猿啼一样的声响,更使这片夜景显得孤寂而悠长。欧阳洪梅跪着朝南边挪了两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为了安抚她,伸出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悠悠地说着:“一个人来这里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这同样的景色,我爬上了这个平台,准备从这里一纵身,结束缠绕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万次决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着身子爬过去,探出头看了一眼下面滔滔东去的大水。那一年父亲死了,死于这几年刚刚发明的坐土飞机整人法。我在一个煤矿挖煤,没日没夜地挖呀挖的,整个世界都像煤一样黑呀。后来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结果呢,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还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还能和你一起同赏这美丽的夜景……”欧阳洪梅喘着气,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资本家、大资本家的孙女……我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几个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干校……我又回去当知青,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弃的破抹布,成了一只没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车仑.女干过,然后就把我移交给县革委副主任……他要让我回去后答复他。我父亲病死了,母亲自杀了……我想跟他们去……团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了,再没有了。我坚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坚持了,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郭建光”道:“坚持吧,坚持吧,几亿人都在坚持。你说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觉得这么走遗憾吗?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这种风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风景,干吗要亲手把它毁了呢?谁也毁不掉这种风景,所以几亿人都在坚持。”

  欧阳洪梅再仔细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要在这一片风景里饱尝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欢愉,我不能就这么走,不能,这么走我到那边能有什么可回忆的瞬间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难锈蚀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岁呀,难道这是天意?苍天呢,你可怜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边只会做噩梦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这样一个好心人派来为我送行,送给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说:“别嫌我肮脏。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我走起来也就会感到富有。你不是说我美吗?你不是骗我的吧。给我一次,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给我一次,我会记你一辈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压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这也是一种坚持。是一种抗争。我也没有多少气力独自坚持了。我们就一起坚持,用一切能看见的美坚持住。黑暗呢,到处都是煤的颜色……”

  两个人滚过几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礼,躺在那里沐浴着月亮柔和的冷光。欧阳洪梅伸手摸住几个粘在头发里的草籽,对着月亮看着,看着,脸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满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语说着:“抗争,抗争,抗争……”“郭建光”喃喃说道:“还是那一年,妈妈割了手腕,妹妹跳进了长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样躺在这里,久久地看着那早化成了石头的神女。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她的耳语:‘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经历了多少刀剑风霜雷鸣你知道吗?身边就是长江,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跳?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耻了。只用一跳,什么都能完结,这太容易了。我就骂自己:你是个懦夫,只会挑最容易的事去做,连几万万年前的一个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么,我决不拦你,因为我不能拦你一生一世,再说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么时候都能做成。报到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妹妹死前的半个月,眼睛里这种东西一直在倾诉,可惜那时我听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带你来听听神女的耳语。因为我想,妹妹要是听过了神女的耳语,肯定不会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满朝气,她一定能听到神女的耳语。”

  欧阳洪梅从草丛里站起来,整整零乱的衣裙。

  “郭建光”惊坐起来:“你,你没听见?”

  “听见了,”欧阳洪梅答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龙泉县文化馆的当天晚上,欧阳洪梅敲开了桂雁生的房间。

  “桂大哥,”欧阳洪梅开口就问,“你愿不愿意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没敢回答。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欧阳洪梅接着说,“桂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很作难……你就帮帮我吧。你会答应的,你会的。”

  欧阳洪梅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抗争。

  郑党干得知欧阳洪梅和桂雁生结了婚,很快作出强烈反应。旋即,桂雁生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开旧车床,欧阳洪梅到了县毛巾厂二车间当一名普通工人。欧阳洪梅没有被处理到四洼,因为郑党干让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厂,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无力扛起欧阳洪梅这样一个女人。新婚一个月,他就和欧阳洪梅分居了。他不愿意再次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通知欧阳洪梅搬出那间小屋。

  又过半个多月,郑党干下台了。

  欧阳洪梅很快和桂雁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和桂雁生离婚不久,欧阳洪梅遇上了农业局的技术员魏世宗。欧阳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样恋爱着,生活着。这个迟到的春天,给欧阳洪梅带来了无限的慰藉,无限的温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学毕业后分到龙泉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妻子在七〇年死于难产,以后的七、八年一直鳏居。欧阳洪梅这时一心想离开龙泉,魏世宗马上回柳城联系了地区刚刚恢复的农科所。因为魏世宗不愿让欧阳洪梅到柳城当个普通工人,毁了欧阳的艺术前程,执意要为欧阳联系到柳城的剧团,然后两人一起离开龙泉,欧阳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爱心,自己也不愿放弃自小就酷爱的戏剧,只好留在龙泉那家破败的毛巾厂的单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剧团的通知,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演员考试。李金堂在欧阳洪梅的生活里已经变成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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