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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四章

  昨晚白剑也有些贪杯,一觉醒来时候已经不早。拉开窗帘放进了阳光,刺得白剑眼睛眯成一条线,院子里的几棵树树冠缀着一片雪白,凑近窗玻璃一看,地上什么东西也没留,这下才知道是梨花开了。白剑伸个懒腰,在屋里压压胳膊压压腿,脑子里盘算着今天该干点什么。门里面地毯上躺着的两封信就被看到了。撕开一封,是罗一卿写来的,询问旧账翻得怎样了,透露一些北京近日的新闻,最后写道:“据悉,今年‘两会’要通过几项重要法律,其中很可能包括《破产法》和《惩治贪污腐败暂行条例》。老兄这个提前量打得好,抱个金娃娃已是板上钉钉。‘两会’将至,你不回来领点新精神?”白剑多多少少有点得意,心想:如果刘清松和林苟生很快查来当年各公社的大账,文章就可以作了,上半年能发出来,正逢其时。冉欣的短信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信中说:“本不想回这封信,因为我很忙。倒不是因为工作,工作有什么好干的。原先大院里的朋友,有的心很野,准备一年内搞一幢私房一辆车。你发回的花边新闻有幸听了,原来你对你以前谈起来深恶痛绝的故乡还蛮热爱的嘛。你要想回小县当个宣传部长什么的,我可以帮这个忙,人不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会成全你的这个理想。或者你回京来,跟着那些朋友学学步。凭你在社里等到房子,我早闭经了。在法国,要看巴黎;在意大利,要看罗马;在美国要看纽约、华盛顿;在中国,只能看北京。这点道理你好像从来都没弄明白。怎么选择,由你定。不过要快,你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面对这份哀的美敦书,白剑不得不认真对付。跟着冉欣儿时的朋友学经商,等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官倒的小跟班,绝对不能选择。抽了两支烟,白剑决定马上给冉欣回封信,详细谈谈自己的长远打算,甚至准备讲一些让冉欣去挣钱自己挣名这种构想。称呼选了几次,最后在稿纸上写下了“亲爱的欣”。后院不能起火,这似乎是男人们的一种本能的共识,再说,冉欣虽然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生活琐事中,字里行间里,总可嗅出丝丝爱意。接下来,脑子倏然间空了,一句话也写不出来。

  林苟生敲门进来了。着一身浅灰色进口西服,新刮的脸显出一层铁青,蝴蝶结系得有些歪斜,便便大腹缺了臃肿外套的笼罩显得分外凸出,十只手指交叉腹上 ,三个金戒指闪着不同颜色的亮,像是在腰间捆了两梭子高射机枪的子弹,头戴一顶驼绒礼帽,也有点歪,目光平淡而老辣,昨晚喝酒揩鼻涕把鼻尖捏得酱红,像一头红洋葱镶在面盘的中央,周身上下炸出一股邪气。白剑仔细一打量,不由得暗暗赞叹:这阔佬睡了一夜,竟把昨晚的颓废萎靡全扔在梦里了,没有大气魄,哪能这样从容。林苟生摸摸衣襟询问道:“这身行头怎么样?”白剑哼了一声:“一派富贵相,满身市井气。像是一个历经磨难、志得意满的暴发户,很合你的身份。看样子是要去赴什么约会。”林苟生撇着长腔答道:“然也——我这就去丰源茶楼小坐。这戒指戴上仨,茶博士一见,眼珠子要喜得掉出来。我要去收账,别让刘清松把咱们的生意全砸了。如果他们用心,你今晚就能得到这十个乡的账目。咦,还有闲情逸致搞情书!刚才好像剧团里唱青衣的小妮子来过。”白剑听糊涂了:“什么小妮子,我没有看见。你别瞎乍唬,想歪了,我这是写家信!”林苟生捂嘴窃笑一声:“我的眼睛错不了!肯定是那个和欧阳唱《白蛇传》的青衣。她来得比较早,可能没把你敲醒。亲爱的欣,太一般化了。大三的时候,我们的活儿都比你现在干得漂亮。她风一吹就倒,我就叫她‘没足月的猫咪’,她呢,称我‘蠢笨的大蝗虫’。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娶了她。不过,这种称呼她一辈子怕是忘不了的。咦!没见你谈过弟妹。没谈过好,常常把妻子、丈夫挂在嘴边的丈夫妻子,多半是已经出问题或者是就要出问题了,使的是障眼法。弟妹是北京土著的小家碧玉?”白剑想起林苟生曾大段大段兜售的利用爱情经,觉得好笑,说了一句:“你总是自以为是。冉欣是货真价实的部长千金!你要留意报纸,常能看见她爸爸的名字。”林苟生后退一步看看白剑,像在研究一头珍奇动物,咂着嘴:“乖乖的,早出师了。又懂玩深沉,又知道玩点城府,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可就是不知道咋用!早就有这份资本,费这些气力干!你回京请口尚方宝剑下来,什么事办不了?”白剑只好顺着茬子编着,“尚方宝剑没个由头能请下来?这账查个大概,再请就方便了。”林苟生连声道:“你在这儿等着,下午我准给你个大概。看来这事差不离儿了。”走到门口,又诡秘地探头回来道:“节骨眼上,是要谨慎些。我说你咋不敢接欧阳的请柬,谨慎得好!你腰还不粗,岳父大人一怒,还不铡你一个陈世美!”白剑骂道:“你积点口德吧!”

  林苟生一路哼着小曲儿朝丰源茶馆晃着。路过县委大门口,他看见申玉豹跟着外贸局的钱全中折进了县委大门。申玉豹神色慌张,头发凌乱,睡眼惺忪。林苟生心里道:“该不是小兄弟那篇文章弄到他们痛处了?要不要回去给小兄弟说一声?”又一想,“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申玉豹不读书、不看报,李金堂看了报纸,又要敲他一竹杠!狗咬狗,几天睡不好热被窝了。”一想到被窝,林苟生呆住了。申玉豹这样子不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又是从哪里来?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说了一个巷子的名字,紧跑几步蹿到车上。

  在那个小院门前犹豫很久,林苟生就是鼓不起勇气敲那两扇红漆大门。他不知道见了三妞该说点什么。蹲在门口抽了一支烟,正准备去茶馆,后面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三妞惊了一下,笑着说道:“干爹,你咋在这儿蹲着。”林苟生看着容光焕发越发显得水灵朝气的三妞,翕了翕鼻子,不禁觉得气短,赔了一个笑说:“干爹办点事路过。”

  三妞亲热地说道:“这些日子忙得很。干爹,前天我去探监了,我哥他减刑两年,再有一年也该出来了。干爹,进屋来坐坐。”

  “不了,不了。他对你可好?”

  “嗯。玉豹对我好着呢。对了,我已经当副经理了。”

  “好着呢就好。好着呢干爹出门也放心了。好着呢长了才好着呢。他知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总是知道吧,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好歹也是城里的大闺女,他能挑拣我什么。干爹,你眼睛怎么啦。”

  林苟生遮掩道:“没事的,医生说我当年在大西北落个风泪眼的根儿,春风一刮就犯,不好医的。干爹要下广州了,要不要给你买个东西?”

  “不用了,我什么都有。干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林苟生揉着眼睛说:“三妞,有些话干爹现在也不想对你说。我有急事要去茶馆。你记着,不管出了啥事,万万不能走从前的路。干爹啥时候都是你干爹。”

  “嗯。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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