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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二天,林苟生跟着队伍,在荷枪实弹战士的押送下去刨红薯。肛门火辣辣地疼着,走着山路,两腿不由得绞绊在一起了。一个战士一枪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里骂着:“偷什么懒,装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赔着笑解释说:“排长,他是新来的,力气弱,我来帮他,误不了事。”战士冷笑一声:“杀人、放火、抢劫、弓虽.女干妇女的时候,你咋恁有气力!”不再纠缠,给了胖子一个面子,背着枪又吆喝起来。林苟生在胖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红薯地,这一瞬间,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从此彻底死了上诉的念想。

  以后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护下,在鸡公山监狱过着重复乏味、色彩单一、终年见不到一个异性甚至一条母狗的生活。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男人与男人间错乱和倒错的关系,和胖子建立了一种日后想起来总是感到肝肠寸断的友谊。直到胖子决定帮他越狱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历史。前几天,林苟生负责喂养的五头猪突然死了两头,他被指控毒杀了监狱的牲口,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服劳动改造,狱方当即宣布给他加刑五年。这天晚上,胖子跪在两天滴水未进的林苟生的床铺边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我犯了啥事才进来的,我这就告诉你。我是省武术队的教练,十年前我带队外出比赛回家,床上睡着另一个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断了五根肋骨,留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本来,为这事顶多判我七到十年,因为那男的是省领导,我就成了无期。这辈子我是不指望减刑活着离开鸡公山了。这两天,我已经把你的事打听清楚了。你们龙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来时,他们就是让你在这里老死的。前些日子,你们龙泉来了人,说是受什么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之托,来问问你的服刑情况。苟生啊,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人得罪得这么苦,时隔近十年还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应该有出头之日,就是拼着一死,我也要设法把你送出去。你是###,风头一转,或许就有出头之日。你要吃饭,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后,在伐木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逃亡事件。林苟生谨记着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丛中,然后从事先选好的地方滚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两年后,他再次潜回鸡公山,打听到那次逃亡,只走脱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枪决了。

  在以后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伙伴和同谋,他从那令人心酸的漫长岁月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动力。渐渐地,胖子的实体与这广阔的天宇相融了,变成一缕绵亘无尽的相思,变成一股充盈在胸间的激情,犹如那遥远的山坳里专门为他演奏过的一阕缀满了天籁音符的绝响,激励他前行,直到后来,一个个女性相继走来,胖子才逐渐演化成一则古老的传说。

  一定要把真相掩盖过去,哪怕出卖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白剑捂着耳朵大叫,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过五年,那里有一种风俗,当一个人发了意外的大财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贴脸礼,然后与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间就会变成石头。我拣到一个大宝贝,过两天就准备下广州了。”白剑面露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追问一声:“什么宝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从乡下一家破落的清初举人后代那里买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画《竹石图》!你想不想看看?”白剑道:“画我倒略知一二。这朱耷的画,真迹很少见,多半都是赝品。你可别买到假画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别忘了,我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来我屋里看看,保证是货真价实的朱耷。”

  两人正要出门,妙清拿着报纸过来了,微笑着说道:“白记者,中午刘书记来找你,等了好久。他让我把这张报纸送给你,并且说龙泉要好好谢谢你。”林苟生抢过报纸道:“我看看你挖了什么狗头金了。”了几眼,先看到报角上那则会议消息,惊诧道:“庞秋雁不该出这种丑呀,一辆林肯被扣事小,刘清松这回可就孤家寡人了。噢,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错,只是屈尊地委宣传部长之下。我明白了,刘清松摸清了你的赌技,就要下注了。”白剑丢过去一个白眼,“胡说八道!前几天我请刘书记帮忙,让他给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里混碗饭。”妙清哪里不明白这是回避她,走了两步,又说道:“差点忘了,刘书记让你回来一定要给他去个电话,他在家里等。”林苟生眼珠儿转几转,退到自己门前,叮咛道:“说不定你还真是个行家,打完电话别忘了帮我看看画。”

  刘清松没过多奉承白剑的文章,很快就说起上次查账的事,告诉白剑,各乡的账他已安排人分头查了,等汇总后去他那里取,并询问白剑家里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办。白剑对刘清松的态度急剧变化还有些不适应,就把表妹的事抛出去投石问路。刘清松满口答应道:“这算什么事,我保证她一周后能来城里上班。”

  白剑在屋里呆坐一会儿,想起前两天在赵春山家里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轻易认定已经柳暗花明了。

  林苟生转动着画轴,屋里立即弥漫着陈久的霉气。白剑远距离、中距离、近距离看着,又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国,没见一个人像你这样赏画,能不能快一点,胳膊要酸断了。”白剑说:“你放床上吧。真不知谁是外行哩。远看是观一种气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种全局结构,近看是摸其具体的谋篇。还得细看,细看是观其具体笔法,墨泽的鲜暗。”说着,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凑近一点,看那个“八大山人”,手在画上跟着笔锋走着,最后用手指在浓墨泼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叹道:“好一幅《竹石图》!”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没吃亏吧?没想到你真在行,词儿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这石头,这竹子,精精神神,又带点傲气,非朱耷这样的皇家嫡传后人画不出来。”白剑冷冷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朱耷作画,心境爽朗时,八大山人写作‘笑之’,心境郁闷时作‘哭之’,这一典故并非今人挖掘出来的。朱耷这一作画习惯,明末已在画界广为人知。一个名家的习惯成了显学,不是什么好事,必为后世造车载斗量的赝品。这幅画的狐狸尾巴不在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着眼睛插话道:“你意思说这幅画不是真迹?”白剑说:“确实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画再次伸开,急忙说:“你讲讲你的道理嘛。”

  白剑退了两步,再次朝画凝视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画的落款日期在甲申之后,清福临皇上已经登基了,这时朱耷很少作画了。在北京我见过朱耷这时的真迹,感受与这一幅不大一样。你的感觉也对,这竹这石都精神,笔法也酷似全盛时期的朱耷。可它不是朱耷的真迹。这幅画的遗世独立神气生在一股苍凉之雾中。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明灭后若干年中国画的主体精神。但朱耷应该是个例外。他是朱明王朝的嫡系子孙,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对亡国破家的感受和一般画家肯定不完全一样。朱耷要以竹石言志,其苍凉之气入骨后还有一层老子先前阔的居高临下的风范,这种居高临下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你得到的这幅画,只是有遗世独立的孤独,最终表达的是一种无奈,要是朱耷的画,这无奈后面还有一点点希冀,正因为有了希冀,才更显得无望。我今日心情好,看这画就能明显感受到这一点,因为有反差嘛。”林苟生听愣住了,呆了一会儿,也换着角度看这画,看着看着,伸出拇指道:“高见,高见!这一层确实我没有想到。奶奶的。老江湖遇上新问题,看走眼了,一千五买了一张废纸嘛。”白剑道:“我还没有说完呢。这幅画虽然是件赝品,显然也是一流画家的墨迹。从这笔法和表现的内容来看,这幅伪作最晚晚不过清康雍乾相交之际。”林苟生央告说:“你快说说为什么。快说说。”白剑沉吟一声道:“从画家的个人感受和民族文化心理上判断,清朝初期的文人,心里才会有这种复杂的心理感受,才会在苦闷的间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假托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画家对大明王朝和大汉文化的一种颇具匠心的追忆。早一点呢,受天朝心态左右,不可能出现这种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汤不说,文人的从众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国之悲愤,复国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样在社会里谋个合适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画卷起来,“这么说还是一个宝贝。康雍乾,取中间,这画到现在最少也有两百四五十年,蒙个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问题。画看完了,咱们的晚饭也有了着落,算是我付你的鉴定费,今晚到好问酒吧喝几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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