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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白色林肯终于在离杏花山初中还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抛锚了,陷进浸在水里的鹅卵石中,司机换了一挡,还是爬不过去。车轮空转几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几个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妇试探着凑过来瞧热闹。庞秋雁探出头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里暗骂:“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没一个人给老娘提个醒儿!原来你们早知道这里的路况,这才换了车。”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国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气的小车呀!”“你看,你看,车里坐的还是个女官哩。怕是上面来的大官吧。”“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书记能在前面带路。”“命跟命就是不一样,都是个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么修行的。唉!”“这种车,坐一回,死我都愿意。”姑娘、媳妇有一句无一句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了。在附近田里干活的青壮汉子正好干够歇儿了,四面八方围过来,掏出旱烟或劣等纸烟嘬着,吐出一团团白烟,站着、蹴着,仔仔细细地看。连锦和白虹睡了一路,这会儿有了精神,都下车看。连锦灵机一动,拉了白虹说:“我们先过去。你看,多好的镜头,县领导深入这样的地区抓教育。我们过去从正面拍。”

  采访车从白林肯身旁呼啸而过,溅了林肯一头一脸溪水。围观的群众轰然笑了起来。男人们过完了烟瘾,开始品头论足了,开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鸽子,原来这样不中用。”“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干活却不中,是个瓜蛋。”“干活?干啥活?像你老婆一样,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个双胞胎像屙了两泡稀屎。这是金凤凰,落水了才不如鸡。”“你别说,这车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气,你看看,水洒上去沾都不沾一滴。”

  庞秋雁心情坏到了极点,厉声说:“你往回倒呀,你往回倒呀。”司机早急出了汗,委屈道:“我早倒过了。”庞秋雁看这么长时间,后面车里坐的十来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心里又多了一层恨,“这肯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让老娘出这种丑。过了今天,咱们走着瞧。”她哪里知道,后面的人是怕无端挨她的骂才不敢上前的。庞秋雁看见李金堂徒步从对面走了过来,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李金堂阴沉着脸,看看围观的人群,蹲下来脱鞋了。朱新泉拉了连锦一把,压着嗓音骂道:“你找死!录什么录,给我洗掉!”李金堂赤脚踩进溪水里,朝围观的男人喊着,“看够了没有!看够了下水帮我把庞副县长的车抬过来。”对面,江主任、汪局长、严副局长和七八个随行人员早纷纷跳进水里了。庞秋雁正想拉开车门跳下车,忽然看见李金堂温和的脸堵住了车门,“水太凉,不用下了,这么多人,抬得动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庞秋雁报以微笑,按住那个雪青钮子,车窗全开了。李金堂喊着:“都抓紧了,一二三,起!”林肯车像一片轻轻的白羽毛,躺在几十只男人有力的臂腕里,向着小溪的对岸飘去。连锦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意识到了今天的过失,把摄像机交给白虹,连鞋都没脱,扑入溪水,挤进一只手。

  庞秋雁哪里是等闲之辈!车一放稳,她忙拉了车门跳下车,理理头发,朝小溪走几步,看着正在洗脚穿鞋的李金堂说:“李副书记,你真不够意思,我来龙泉半年了,你也不带我到老远边乡走走。”李金堂觉着这个插曲演奏得非常及时,心境和这初春的天空同样晴朗,说道:“该打杏花山乡长、书记的屁股,去年我就让他们在这里修个便桥,他们竟没办。你是不知道,我是督促不力,所以为你抬回轿,补补过。”几个主任、局长跟着笑了。庞秋雁笑骂道:“你们这些大参谋,大师爷,都该挨板子!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车陷进去十几分钟,竟没一个人想出办法,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一顿嬉笑怒骂,竟把这场本来于她十分不利的小事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笑剧。李金堂神色肃穆起来,仰望一会晴朗的蓝空,说道:“快上车走,孩子们怕都等急了。严副局长,多给他们一万吧。”

  整个视察过程,听取汇报过程,庞秋雁恰到好处地扮着第一配角的角色,处处把李金堂推到前台。毕竟,今天是李金堂为她解了围。毕竟,李金堂今天亲自为她抬了车。朱新泉一直没有判断出李金堂的意图,第三只眼一直睁着。若是李金堂为了给庞秋雁一个下马威,他就不会返回小溪帮庞秋雁解围。若是诚心诚意解围,李金堂为什么喊完了号子就闪开了呢?李金堂并没亲自动手。这个细节表明李金堂并不想用这件事和庞秋雁搞什么同盟。那么,这两方的斗争仍在继续。

  陈远冰的出现,引起了朱新泉的注意。那份电话记录和连夜制作出来的录像带摆在清扫完的饭桌上,朱新泉心中又生出对李金堂的敬畏和叹服。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了。李金堂对庞秋雁说:“太不凑巧了,这个会你我只能去一个人参加,咱们不能对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失信。你我分个工,你去地区开会,为咱县要回个百八十万,我继续带队现场办公,尽快把这三十万拨下去。”庞秋雁心中窃喜:都说你多难对付,我看未必!这种机会都不知道抓,可见你的迟钝!如果能争取到这笔资金,龙泉教育界今后还不把我奉为救苦救难的活观音?嘴上却说:“李副书记,分兵两路我同意。不过,还是你去地区的好。我来龙泉,下面没怎么跑过,正好趁这次现场办公熟悉熟悉情况。”李金堂笑道:“到地区要钱可不是个美差,西三县、南三县,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是难相与的刁蛮货,多年来我可领教过了。抓教育的,全区连上你,有五个女副县长,我去了也白搭。伏牛乡,四龙乡,对付上面都有一套,你去了,他们敢抢了这笔钱。现场办公不能停,在会上还能作为一颗重磅炸弹,你就说这笔钱是县里从办公费中挤出的。地委、行署领导看咱们务实,不挖空心思去争这两个名额,心就会偏向龙泉了。再说呢,你在柳城多年,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和各个部门领导人熟,这是个事实,不用回避,你去了把握更大。还有呢,你刚刚为龙泉要回四百万,实力在那儿摆着。不是我谦虚,我去广州,恐难要回这笔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今天报到,从这里去柳城也很近,你还能回家看看孩子。”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庞秋雁心中暗暗佩服,想到和清松在龙泉的大局,不再推让,说道:“你是常委,我听你的。中午你也别休息了,帮我理个思路。”陈远冰插话道:“李书记,庞县长,电视台上午送来这盒磁带,说是拍全县中小学危旧房的。我想着可能有用,就带来了。”李金堂摸着磁带说:“难为你粗中有细。噢,这个片子几天前我看过的,正是看过了,才生出现场办公的念头。对了,秋雁,有这个片子,你去柳城就又多个杀手锏。电视台这回打个提前量,好哇。秋雁,中午咱们再看看片子,边看边说好不好?”庞秋雁自然是求之不得。

  过了一会儿,放像机找到了,李金堂和庞秋雁去了电视房看片子。朱新泉越来越糊涂起来。几个小时前刚刚编完的片子,为什么要说几天前都看过了?片子还无影无踪,已经决定了现场办公,为什么要说成看了片子才作出的决定?李金堂作了这么精细的准备,为什么要把摘桃子的美差拱手送给对手?朱新泉想不出李金堂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片子早上刚刚看过,朱新泉看了两眼,出来和几个工作人员闲聊。这个录像机怎么找得这样顺手呢?越想越觉得该给刘清松提个醒,喊了一个司机,朱新泉去了两里外的杏花镇。到石墨矿的电话线还没接通,朱新泉只好请四龙乡郑秋风乡长转达。郑秋风说:“总该说个什么事吧?”朱新泉对着话筒叫着,“你亲自上山到矿上去,就说我说的,县上出了大事,叫刘书记火速回城。”

  朱新泉回到杏花山中学,打开一包顺路买来的红塔山香烟,给在房子外面聊天晒太阳的十几个男人一人发了一支,望着天上的云朵说:“冬天过了,一晃就是春天,春天一来,夏天就不远了。”严副局长接道:“搞宣传的就是不一样,尽说些真理,春天过了能是冬天?宣传工作好搞呀!”朱新泉摇摇头,“别看四季轮回简单,有的人就是弄不清,五黄六月穿皮袄。”

  几个人正在说笑,庞秋雁带个红眼圈从屋里跟着李金堂出来了,看见正在对着院子里一棵梅花树发呆的白虹,走过去,亲切地拍拍她说:“谢谢你。没想到龙泉还有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姑娘。汪局长,你有这么好个人才,为什么不让她播新闻呢?天天能看见她,啥也不烦。”汪咸荣连声说道:“这就调她到新闻组。”庞秋雁拉着白虹的手说:“你跟你哥长得蛮像。你哥呢,太秀气些,显得柔弱了点。”白虹红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金堂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温和地说道:“秋雁,还是我们先送你吧。我们是大兵团,把你先送走,你心里不觉孤单。”庞秋雁听了很受用,想起那个欧阳洪梅和这个男人十几年固若金汤的关系,嘴里说:“李副书记晚生二十年,恐怕能成一代人的青春偶像。我就想不了这么细。有这部片子,我自信能为龙泉争来个名额。”李金堂伸出大手,握住庞秋雁的小手,摇着说:“秋雁,任务艰巨,全县八十四万龙泉人祝你再次凯旋。”

  二三十人目送庞秋雁和她的白色林肯驶向东北,驶向柳城。李金堂站在一个高坡上,神色肃穆,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发出一个中气和底气十足的声音:“去菩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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