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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白剑突然就有了要写文章的冲动,说道:“申大哥,家里有没有写字的桌子?”申玉龙道:“给你安排的房里有一张写字台,早几年给老大买的,书读不进去,把一张好端端的桌子也给废了。我呢,最近总做噩梦,常常梦见爹死的场面,那时我不到四岁,照理不该记这么清。想来想去,恐怕是我在怕个啥东西。不瞒你说,我还有点钱,存也不是,放也不是,换成黄货更不是,左右为难,咋个放法都有一个怕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胆小起来了?白兄弟,你说这是为什么?”白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申玉龙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说,说也没用,或许是玉芳死这类事经见得多了,就害怕起来了。”白剑听着这种话,像听进一个个铅坨子,坠得心都要跳不动了,一股热血又在胸中左冲右突激荡着,憋不住地吐出几句豪壮的话:“申大哥,我知道你在激将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聚金银,认个县长做干亲;在小县,搞经商,你不拜官员遭大殃;要填家里保险柜,攀个局长免你税;若想花常开,地县乡村一齐拜,’申大哥,我这么改你说的‘护商符’,不知变没变味道?”申玉龙喜得两眼放光,连声说:“改得好,改得好!《龙江颂》里那句台词咋说来着?噢——巴掌山挡住了我的双眼。还是你站得高哇。那‘龙泉县’、‘换老婆’什么的,不过是一只乌鸦,你一改,就成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了。”白剑说:“我想写篇文章,来个投石问路。题目刚才想了一个,叫《从“护商符”看商品经济》。文章选政论文的气势,杂文的笔法,再把你的那些怕、玉芳姐的冤、申玉豹的飞扬跋扈改头换面穿插进去,弄成一个四不像,投到《柳城日报》试试。捅破了云,才能见着天。要是泥牛入海了,你可别怪我。当记者的,也就这点能耐。官商成一家,恐怕弊大于利,已经有点怨声载道了。这可能要捅了马蜂窝。”

  申玉龙大声喊道:“老二,老二,你快到镇上买点稿纸和墨水回来。对啦,再买俩两百瓦的灯泡。”白剑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你看看,什么都齐备,我用的是圆珠笔。你换上两百瓦的灯泡,明早肯定把我烤成人排了。”

  初春的北方,后半夜仍十分寒冷。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文章,真是件苦差事。申玉龙吃过晚饭,就给白剑的房间生了一盆炭火。白剑写了几百字,感到四肢乏力,昏昏欲睡,站起来又感到两腿发软。大惊之下,忙冲出里屋,到院里吸了一阵凉气,头脑才逐渐清醒起来。申玉龙找了半边营,也没找到一只电炉,只好说:“白兄弟,干脆睡了吧。一时大意,差点搭上你的性命。”白剑执意要坐一夜把文章写出来,歇了一会儿又回屋里坐下。最后,申玉龙妻子桂香出去找了三个热水袋,用褥子裹在白剑怀里和腿上,这才安心回楼上睡下。

  白剑写完这篇两三千字的文章,一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脚手麻木,又无睡意,轻手轻脚出了屋在院子里踱步。太白星已落到树杈中了,把东方半个天穹映出一层灰黄,一片片疏疏密密的大小星星悬在辽远的天际,眨出一缕缕绵长的冷光。整个世界都睡死了,静得枯燥,静得让无眠人显得孤寂。白剑转过身子,看见楼门上悬一块银色的钩子,走近两步,那钩子也在后移,这才明白是一弯耗尽了气力的下弦月。蓦地,一声响亮的鸡鸣刺破了静寂,把白剑惊得一抖,第二声却又久久不出。正在感受这春夜的滋味儿,突然间听见了惊慌失措的人声:“抓贼呀——抓贼呀——”随即,村子开了锅一般,鸡鸣狗吠人喊,蟋蟀和青蛙也跟着叫喊。白剑拉开院门门栓,申玉龙已从楼梯口闪了过来,一只袄袖还是空的,“哪里喊有贼?哎哟,你还没睡呀。”白剑朝西南方一指,“是不是经常有贼?”申玉龙开了院门,“申家营有两年没遭贼了,玉石车每家都有,也就没人养鸡了。”

  一个黑影蹿过来,声音走了调儿,“玉龙哥,玉、玉龙哥,韩教师叫人打了,有人来盗尸。”

  几个人赶到申玉豹家的老宅,韩教师正提着马灯在停放棺材的堂屋查看。白剑关切地问:“韩大叔,伤得重吗?”韩教师一提马灯,露出一个大青眼窝,“不碍事的,他挨的更惨些,我那一掏心拳,够他睡半个月的。可惜昨天多喝了二两酒,睡得死,听见动静出来,他已经到了院子,要不然,他能跑得了!”申玉龙叫道:“还不快开灯。”韩教师拎马灯进了东里屋,“这人是个行家,早把电线掐了。咦——这柜子门咋会开了?这是个空柜子,他来这里找什么?棺材盖没有打开,有点奇怪。”

  白剑脑子飞快地旋转着。这屋里一定留有什么罪证,他们是来寻找这些东西。是不是他们知道我来了申家营?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东西不能再丢了,说不定哪件东西将来就是罪证。他说:“韩教师一个人,顾不过来,你们应该派人一起守,人手不够,太阳村还有人嘛。”申玉龙蹲在门外,“我可是跟吴六叔拍过胸脯的,竟出了这种事!说好了,太阳村负责上访,申家营负责保护现场……这……今晚轮谁值班?”一个黑影答道:“玉全!”韩教师说:“昨晚我和玉全喝的酒,他说头疼,我想着没啥事,就让他回去睡了。”申玉龙猛地站起来,“韩大叔,你们喝酒,中间有没有人来过?”韩教师想了想道:“像是有个,有个女的喊过他,玉全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俩又喝了一会儿。”申玉龙一把夺过马灯,气急败坏地道:“你上当了大叔!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走,找玉全去。”

  申玉龙一脚踢开申玉全的房门,大叫一声:“玉全,你给我滚出来。”一片声响过,一个瘦小的男子从门帘里拱了出来。白剑看见申玉龙抬腿一踢,瘦男人飞倒在堂屋的墙角里。“那个臭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

  申玉全跪在地上挪两步,抱住申玉龙的腿央求着,“玉龙哥,玉龙哥,是我的错,你饶了她吧。”申玉龙一抬脚,又把申玉全踢倒了,“你爹死时,把你托给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成器!你想女人,这两年给你提亲你为啥躲着不见?你号称神赌,号称从没失过手,赢了钱你弄这事!什么好东西,国宝一样舍不得丢!”

  门帘一闪,一个长着凹兜脸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打了一个哈欠,歪头靠在墙上,慢吞吞地从下襟往上系着扣子,两只肥硕的乳房都露了一大半,眯眯眼眨巴眨巴说道:“玉龙哥,你又有学问又有本事,话咋说得这样难听!我不明白,我咋就臭不要脸了?虽说玉全也算我的本家弟弟,可早出了五服,我和他谈恋爱,《婚姻法》都同意,你比《婚姻法》还大呀?你意思是说玉全赢的钱都给了我是不是?你问问玉全,我和他好这么久,是吃过他一只冰糖疙瘩呀还是穿过他的一针一线?丢不丢下我,玉全说了算,你又不是他爹,管恁宽干啥。”申玉龙和一干男人都被说愣了。等了片刻,后面先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能说这种话,脸跟茅厕上的石板一样又臭又厚。”“玉全真是的,瞎了眼竟迷上了这样一个烂货。”“一笔写不出两个申,这事传出去,还不顶风臭五十里?申家营出了个姐弟乱仑的事,风光呀!”“还不是仗着她有个有钱的哥!有个哥到城里卖去呀。”“玉龙,你爹在世时,还定有族规呢!伤风败俗就要跪瓦片,乱仑要填井的。”只见那女子伸手朝鼻子上猛击一拳,就势朝地上一滚,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救命啊——打死人啦——救命啊——打死人啦——”

  白剑生怕这女子犯了众怒,真出了大事,向前挤了挤说:“申大哥,可不能冲动。她说在谈恋爱,又和玉全出了五服,可不能动什么族规。你是不是申玉豹的妹妹?你起来吧,没人动你一指头。”申玉玲从地上爬起来,很夸张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小眯眯眼在白剑身上来去,厚嘴唇一翕一翕,露出两颗大板牙和两颗虎牙,直勾勾看着白剑说道:“哟,这是谁家来的富亲戚呀,洋腔撇得赶上电视台了。人又长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又会这样心疼人。我是申玉豹的妹妹申玉玲。唉,这位大哥,叫你评评这个理,我二十###的大闺女,早过结婚线了,玉全二十四五的小伙子,要是早婚,娃儿也该上学了,男欢女爱,干柴烈火,滚了一堆儿犯了哪家王法?又是跪瓦片,又是填井的,吓唬谁呀?大哥,这人呢都是笑贫忌富的,闲言碎语能把人淹死不成?你知道我哥,肯定是哥的朋友。你要不是有的人的姑父舅舅的,空了到我们新家坐坐,就在村头靠公路那边,红砖两层楼。”白剑想起那阴森恐怖的棺材,不禁接口道:“你家又盖了新房?”申玉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呀!有的人呢,扒一辈子坷垃头儿,起不了一间房;有的人呢,房子当浮财分给了穷人,心里有恨。这不,气儿都朝俺家撒了。老宅如今我嫂子当了阴宅,不盖不行啊。不过,我倒愿意住新房,堂屋放个棺材多霉呀,好在那房原本就不是我家的,霉也霉不住咱不是。我娘看得开,尿罐子屎盆子尽管倒,倒得越多俺越发粗越发壮。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家歇了。”说着,一个哈欠喷将出来,两手扯着衣领伸懒腰,拽出一抹白花花的酥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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