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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林苟生一听欧阳洪梅的名字,脸色就不好看了,自言自语着,“这么说是从良了。欧阳为啥要送她去学歌呢?该不是为李金堂留的吧?民族唱法听腻了,这回又培养个通俗唱法,下一步怕是要培养个美声唱法!李金堂真是李金堂,能让欧阳给他培养三千后宫,不简单。你说这女子叫什么名字?”老七说:“林爷高人,你刚才说的,这城里也有这种耳闻的,只是大家都不信。你想想,这用男人女人的,吃着顺口,谁不想吃独食?我猜呢,怕是三妞和欧阳有什么瓜葛,这才吹了床头风叫李金堂救了三妞,又送她学歌的。”

  林苟生半天不说话,一个狮子甩头问道:“人你熟不熟?”老七说:“我自己不熟,可兄弟们总有人熟的。”林苟生捏着腮帮又想了一会儿,“咱们还是先去听听歌。那边呢,见了人问我叫贾先生。”老七笑道:“这个明白,这个明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哩。若这三妞真和李皇上攀上了,说不定真有麻烦。”林苟生瞪眼咬牙骂一句:“屁皇上!井底之蛙而已。”

  有了这种心理,林苟生在床上对三妞一点都没客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收场,还在三妞高耸的乳房上留下一片牙痕。林苟生打开上床前忙里偷闲塞进皮鞋里的腰包,冷冷说道:“条子给你说的啥价?”三妞怪笑着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随便!”林苟生不由得咦了一声,翻了身子支起腮帮子问:“真的假的?”三妞似笑非笑,“不就这么回事,哼,又找的第二职业,还能咋?”林苟生数了十张百元大钞甩在三妞的乳沟里,长吁一口气道:“你穿了走吧。”三妞麻木地数着钱,嘴里咕哝一句:“贾先生蛮阔嘛,出手就是一吊,够意思!”也吁了一口气,“顶我唱一个月的歌。”林苟生又催促道:“你快走吧。”三妞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笑了笑:“你怕啥?这种单元房,看样子像是一个家,一个门洞都没住旁人,着啥急。”林苟生只好改口说:“我不习惯和一个女人睡通宵。”三妞把钱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伸出手拂着林苟生的胸毛,“我不会睡通宵的。你的活儿很不错,像你这把年纪的人,能让我还想的,也就两三个。你还想不想浮浮二水?”林苟生连连摇头。三妞一撅嘴,“小气鬼,我这回不收费,纯粹是想乐一乐。这一年跟住监一样,把这些乐子都忘了,你今天算是帮我回忆起了一部分。我呢,也是好久没做了,生,也想复习复习。日他妈,生就是这种命,躲都躲不过。一连两天,不是从前的姐妹来,就是从前的朋友来,都要我见见你。我就知道一准是这种事,可还是不由自主来了。人咋都抗不过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该硬的不硬,眼神却硬得像刀一样。”林苟生不由得坐了起来,感叹一句,“少见,少见,你咋能这样无所谓?”

  三妞自己挤了挤双乳,咧咧嘴,“不是李副书记救下我,我的尸首早沤烂了。”林苟生淫荡地笑笑,伸出食指弹弹三妞右边的乳头,“三妞哇,你说实话,我和李金堂年纪差不多,你说说,到底是我的功夫好些,还是他的好些?”三妞朝后面闪了几寸远,眼睛瞪得溜圆,正色道:“你可别瞎说!你我是啥人?别脏了人家。”林苟生脸色顷刻就挂不住了,颤着声问一句:“你和李副书记没、没啥关系?”

  三妞笑道:“人家是几十万人的父母官,我是啥?捡破烂的,千人骑的婊子,扯得上吗?”林苟生追问一句:“他,他为什么要救你?”三妞摇摇头道:“具体为啥我不知道。李副书记救我,还是公安局关局长对我说的。说是李副书记说龙泉出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妞子丢县里的人,这才不杀我,我只见过他一次,他送给我八个字:忘掉历史,重新做人。你看,这人真不能重做,该是啥就是啥,李副书记和欧阳老师为我重新做人,费多大劲,你们轻轻一拉,我又下水了。想想真太对不住他们了。可是……贾先生,你咋啦?是不是心脏病?快拿救心丸,你要是死了,这事就包不住,这回怕没人能救我了。”林苟生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林苟生想起这一夜,心里就如刀绞一般的疼。任三妞跟了申玉豹吧,自己这两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三妞肯定会走上绝路。劝她吧,自己确实又没这个资格。林苟生在八号包间呆坐到乐声响了,还不知该怎么办。

  小四走了进来,关切地问:“林大叔,你吃点啥?”林苟生僵尸一般坐着,没反应。四小姐朝里面走两步,又道:“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人家要走,你当爹的有啥法?可别气坏了身子骨。还是吃点什么吧。”林苟生道:“眼不见,心不烦,小四,你给我整四个凉菜,给我两瓶五粮液,我回去找人喝酒去。”

  四小姐把东西备好,把林苟生送到酒吧门口,又叮嘱一句,“可别喝多了。”林苟生走了一截,忍不住开一瓶,仰脖灌了一气,仰天喊一嗓子,“救救她吧——”

  白剑早上刚刚洗漱完,服务员妙清就慌慌张张敲门进来了,嘴里叫着:“不好了,林大叔不知为啥喝成了一摊泥。”白剑随妙清走出古堡大厅,只见林苟生正伏在大理石阶前酣睡,地上吐着一片秽物,两只空酒瓶尚在手里紧紧抓着。

  白剑把林苟生侍候睡下,妙清已经端来一碗热姜汤,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白剑拆开信封,见上面写着:

  白大哥,你要真是当年的知青大哥,这两天你抽空回太阳村看看。玉芳姐的尸骨还放在申家营申玉豹家的老宅里。老天咋就不开眼呢!雪梅。

  白剑细想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写信人就是吴天六的干女儿。在太阳村的时候,白剑常去赵河边的槐树林里看些禁书,十一二岁的张雪梅总是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白剑到北京读书时,还送给她两本《十万个为什么》。白剑临时决定去一趟申家营,看看吴玉芳的尸骨。再不去见吴天六,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日后就更难解释了。白剑对妙清说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林老板不碍事,麻烦你照顾一下。”说罢,也不等妙清答话,转身出了门,走两步,又折回来道:“县上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回八里庙了。”妙清丢给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眼神,点点头,算是回答。

  远远地望见赵河堤岸上的槐林,白剑兀自激动起来。太阳刚刚跃出东面的杏花山顶,光线穿过清晨的空气,染着一股浓烈的麦叶上晨露散发出的植物的清香。微风抚着刚刚盖严黄土地的绿油油的麦子,一峰一谷地向西铺排,衍出一道道叫人心醉的绿灰色的光晕。间或听到一声涩涩的蛙鸣,便看见一两只活物从路边刚刚露了头的青草地上跃入麦地里。那条蜿蜒着的白沙河堤渐渐显出了轮廓,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甩出几个粗犷的弯儿,向着东南方延伸,一个又一个浅灰色的村庄,像一只只羔羊,安卧在赵河的臂弯里。白剑激动得涨红了脸。爬上河步口的漫坡,清冷的河水如一条长带飘在白剑眼前。石板桥的另一端,大路分了岔,一个斜向西北,一个通向西南。白剑支好车子,走向那个倚着一棵老槐树抽烟的老汉。白剑微弯着身子,大声问道:“大爷,到申家营怎么走?”老汉紧着黑棉袄外面的草绳,手朝右边一指,“朝西北,走两里,东面村子就是。咦——哟哟哟哟——嗨!”声音在寥廓的天际响到尾音处,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绵羊朝着老汉撒开蹄子奔来,蹬出十几道白色的沙线。

  申玉豹家的老宅,也就是当年申宝天的藏宝院,在申家营的旧房中,还能依稀透出一些虎威,坐北朝南,青砖青瓦,似乎还能讲述出当年申宝栓风光岁月的轮廓。放了一颗马后炮式的大卫星后,申家营额外上缴了六万斤公粮,大食堂刚散,申家营饿死了石佛寺镇的第一个人。以后的半年多,申家营又饿死了老少六十二口,再列全镇之冠。从此,申宝栓在申家营的地位每况愈下,最后忧愤成疾,在又一次运动的风口浪尖上,死于肝癌。这座老宅在十几年前的大洪水中,遭过没顶之苦,却又是全营仅存的五座房之一。

  开门的人装束很像旧时的武师,五十来岁,大眼浓眉,声音洪亮:“你找谁?”说话间已将白剑上下打量过了。白剑掏出记者证,汉子换上一脸笑,“雪姑娘说你一定会来,玉林他们都不信,说来可就来了。走,到玉龙家,他已经给你备好房间哩。”白剑道:“大叔,雪梅捎信儿让我来,看看玉芳的尸骨。”红脸汉子摆摆手说:“不用看,只剩下骨头了,看着让人心寒。”白剑只好来个客随主便,等着汉子锁了大门,问道:“大叔,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汉子迈着外八字步说道:“我是河北沧州人,玉龙叫我来教他两个孩子练武,夜里呢,就帮太阳村吴六哥看他女儿的尸首。申玉豹在这里臭了半边营,都盼着早一天翻了这个案子,晚间排着班儿陪我看尸呢。听说你能通天,这下就有指望了。”白剑支吾道:“大家一起努力,正气总能压倒邪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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