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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那年夏天,李金堂提出要申玉豹到柳城宏远冷藏厂学习人家先进的管理经验。宏远冷藏厂也是一家个体企业,是地区个体企业一面鲜艳的旗帜。厂长春天东渡日本学习归来,决定下一步把冷藏厂改名为宏远冷藏实业有限公司,自己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申玉豹到柳城时,有限公司正准备挂牌。冷胖子董事长珍惜申玉豹是第一个来取外国经的同行,设家宴款待申玉豹。席间,女主人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像佣人一样殷勤。对比之下,申玉豹就觉得妻子玉芳没给自己长这种脸。酒过三巡,冷胖子讲了自己的创业史,讲到当年岳父大人如何资助、如何教导他经营,显得一往情深,感动得女主人眼圈发红。又一比,申玉豹更觉得玉芳太盛气凌人,仗着她爹当年用赶毛驴车挣的血汗钱供他缴过经商的学费,根本没把他申玉豹放在眼里。下午,冷胖子带着申玉豹到各个库参观。冷胖子一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刚从日本学来的松下管理法,一面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发明创造:“女工是公司的脸,歪瓜裂枣的一概不能要。所以,柳城有人说我不是在招工,是在选美。人家松下公司,还想了个为工人出气的地方,弄了一间房,里头放了一些和总经理、分经理、监工真人一模一样的橡皮人,公司职员受了委屈,来这屋里想踢就踢,想打就打。这法子想得绝,真绝!我正托人在省城给我也做上十来个备着,慢慢用。我还找了个女秀才拟了个出气室守则,规定不准用刀,不准用针扎心窝子。我的心脏本来不好。这气一出,省得老惦记着挨你骂的人砸黑砖。这松下管理法的精华就是严厉和权威,总经理和董事长主宰着所有职员的命运。当然,另一方面要让他们感到暖和。”申玉豹听得入迷,正在想自己办厂四年照顾乡亲乡情,竟没开除一个工人,是个重大失误,突然间发现冷胖子在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女检验员大腿上摸了一把。申玉豹吃惊那个姑娘没有叫喊,只是巧妙地闪身一躲,继续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瞬间动摇了申玉豹做人的根本准则。

  申玉豹回到厂里,立即制定了一个十分严厉的规章制度,其中以“除名”作结束词的条款就有十一条,最有创造性的一条写道:“违背申总经理意志,另行其事者,除名。”新规定实行三天,开除六个工人,厂风为之一振,当天的产量提高两成。夏仁闻讯后立即写了一篇报道。接下来,申玉豹为女工们发了真丝双绉连衣裙作为厂服。再到车间,申玉豹感到如入桃花丛中,只恨眼睛少生了两只。那一天,申玉豹看见坐在窗子旁工作的女工侧影很像县剧团唱苏三的欧阳洪梅,便走过去问了家短里长、问了个人寒暖。这女工一直笑着答话。申玉豹一咬牙,学着冷胖子的样子,在女工大腿上揪一把。女工没有躲闪,反倒笑得更甜。姑娘是个高考落榜生,肚里有些学问,嘴里说:“总经理,以往你严肃得像个爹,我一看心里就发慌,出去学习学习就是不一样,知道心疼我们工人了。其实,你老早就是我的偶像,你长得像日本一个人。”申玉豹没想到这姑娘竟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下面该怎么进行,问道:“你说的日本人是不是叫松下?”姑娘笑道:“我说的是日本大指挥家小泽征尔,你的头发要再留长一点,就更像了。总经理,你要想找人说话,我下班了去你办公室。”

  “小泽征尔”下了班,果真敲开了申玉豹的办公室。申玉豹想摸摸姑娘的裙子试试效果,刚伸出手,一个热乎乎的身子立刻扑进怀里,顷刻间嘴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他感到一条小蛇一样的东西想挤进牙缝,手就把姑娘推开了一点。“小泽征尔”面露惊异,“咦!总经理竟没学会接吻,真稀奇!你这儿有床,晚上我再来。”扔下有些不知所措的申玉豹,拉开门出去了。申玉豹在这间简易办公室里仔细品味着人生的这种第一次等待。天刚一黑定,姑娘像一只机灵的猫儿,闪进工厂大门,几个跳跃绕过空荡荡的车间,推开虚掩的门又一次扑进申玉豹怀里。只听姑娘颤着声说:“我教你——舌头!”他感到那条像蛇一样滑溜的舌头再一次游进了口腔,试着用嘴唇去捉,没捉得住,下嘴唇却叫姑娘吸得像根橡皮筋,等那舌尖再次漫过齿缝,他毫不犹豫咂吮住了,直吸得怀里的女人浑身抖着,唱着呻唤,这才放松了。“会了,会了。”姑娘闪在一旁,“我们说会话吧。”申玉豹只是感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像夏日里的过街雨一样短暂,顿时对自己的婚姻感到一丝悲哀。结婚好几年了,玉芳基本上不和他亲嘴,又从来没有这样主动抱过他一回。影影绰绰中响了一片之声,只听得姑娘自言自语道:“咱们改日再说话吧。”申玉豹没留意,姑娘的两只手又吊在他的脖子上,手一揽发现姑娘已经是赤条条的了,顿时觉得浑身热得要炸掉,急忙把怀里的人压倒在小床上。姑娘推开他,嗔怪道:“你还是总经理呢,一点都不文明,还像个农民,都把我摔疼了。你是这里的皇上,你怕个啥,咱们慢慢来……”

  申玉豹滚到一旁后,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有点奇,忍不住问道:“你这样浪,难道是天生的不成?你这些讲究都是从哪里学的?”“小泽征尔”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着:“上高二的时候,我和语文老师好上了。这接吻呀什么的都是跟他学的。他长得像日本影星高仓健,可会玩了。要是时间允许,他总是把我摸得要化了才要,弄一回就像死一回生一回。高三的春天,终于叫师娘给抓住了。师娘是我们体育老师,人能劈成我仨。她也没喊没叫,一巴掌把语文老师打翻了,对我说:你是第四个受害者,他不会娶你的,你要明白,早点收心考大学去。我收个屁心,还剩两三个月,黄花菜早凉了。毕业后我就回来当了农民。”申玉豹在月光下龇出一口白牙,“怪不得,你拜过师的嘛。你还想不想这个老师?”“小泽征尔”说:“想顶个屁!我就是再好,他也不会跟母夜叉离婚,娶我一个农民。所以,我就想法到了你的工厂。你放心,我只想和你好,不想和你结婚。”申玉豹听个兴趣索然,拿着姑娘的红裤头,对着月光把玩,心里道:“日鬼的,这管理法名字起得也好,松下松下,一松就下。”

  “小泽征尔”说话算话,在以后的一年多里,从未说过一句挑拨申玉豹夫妻关系的话,只是要求申玉豹适当的时候把她推荐到城里当合同工。赵春山在吴玉芳死后,曾传讯过这个女工。“小泽征尔”说起话来无遮无拦,“你们怀疑是情杀?申玉豹迷上了我,嫌他老婆浑身的玉米面子气,我呢又不愿意和他过露水夫妻,就帮他谋杀了亲妇。多美妙的推理!快赶上大侦探波罗了。明告诉你,我是申玉豹的情妇,不过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日本一位音乐家。我和申玉豹睡觉,从不收他的钱,算不上卖淫,大不了算通奸。我又不愿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至于他的钱嘛,我不稀罕。我这辈子,只是想嫁个城里的好男人,哪怕他穷得像教师,我也不在乎。”

  申玉豹给朱新泉列名单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小泽征尔”列在第一位。带着四万块现金回到加工厂,申玉豹又有点后悔写上了“小泽征尔”的名字。这个毫无廉耻的女人虽然带给他过无限的欢愉,但也深深地伤过他的自尊心。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两年某一个城里男人或是那个远在日本的音乐家的替身。

  回到石佛寺的第二天,申玉豹开始实施自己无与伦比的报复计划。

  第一个被申玉豹召见的,是名单上他惟一没有染指的女工。姑娘只有十九岁,长着一双兔子一样惊慌的豆豆眼,仿佛随时都怕周围出现什么凶险,点漆般的黑眼珠儿总是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姑娘名叫吴兰,十二岁上死了娘,和打了半辈子铁的父亲相依为命。秋天里,铁匠患了胆病,B超照出里面有大拇指大小的石头,开刀有可能留下后遗症,怕再也抡不动打铁锤了,到柳城大医院进行体外震动,需要五千元住院费,家里只有三千元存款。吴兰那双豆豆眼怯生生地在申玉豹的办公室里闪烁了。申玉豹知道了姑娘的来意,顿时起了趁火打劫之心。他曾经目睹过吴兰在院子里洗头的整个过程,饱览过一个十八岁少女的领口弥漫出的仙境一般的瑰丽。一年多来,申玉豹数十次被欲望攫住,最终都被那双惊慌的豆豆眼溶化到了平静。申玉豹自然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直截了当说:“钱我可以借给你,利息一厘不收。我想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要是你今晚来取钱,这三千块就不用还了。”吴兰闷声不吭地走了,走到门口,扭转头来,倔强地看着申玉豹,泪眼婆娑地说:“总经理,你可以现在就宣布开除我,我错看了你!我是要保我爹一条命啊!”申玉豹心中颤栗着,嘴上却说:“要不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说过的话,再无更改。”吴兰一咬嘴唇,扭头走了。申玉豹在办公室等到天亮,第一次食言,骑着摩托车带了四千元送到吴铁匠家里。

  申玉豹把一万元推到吴兰面前,不敢看那双黑黑的豆豆眼,望着窗户说道:“县里要卖城里户口,只卖给姑娘,我决定给你买一个,名已经报上了。这钱我白送给你,不为别的,为你的一片孝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成了城里人后,你一定要嫁一个警察。当年我去西安做生意,遇到一个不讲理的警察,他把我在派出所院里的小杨树上,铐了整整一夜,蚊子咬得我快要急死了。你嫁给一个警察,一定要告诉他不要平白无故欺负外地去的生意人。”吴兰怯怯地问:“总经理,就为这个吗?”申玉豹咧嘴一笑,“你爹会打铁,你成了城里人,他把铁匠铺子搬到县城去,你们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你一点也不比城里姑娘差。要是你愿意,明天你回村里开个证明交给我。”吴兰追问道:“你不要求我做什么?”申玉豹摇摇头,说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日他妈,要钱有个屁用。我想了你,让你惊吓了一年多,也该这样提拔提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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