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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三妞回到家,父亲正在十五瓦的小灯下喝着小酒,放花生米的盘子里还剩三五颗,由大到小排着队吃。人半醉了,眼却很细,一把夺了三妞手里的花生米和饼干,撕开大嚼起来,看见女儿站在那儿流泪,瞪着眼说道:“老子把你养到十五岁,就不该享享你的福?爸就剩你这个孝顺女儿了。”三妞哭了大半夜,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死死地捏着那十块钱。

  第三天早上,三妞拖着饿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出了屋,看见父亲正在贪婪地舔塑料袋里的饼干渣子,把手里的十元钱放到父亲面前,也不洗脸,红着两个眼泡去见二嫂子。二嫂子看见走路飘飘忽忽的三妞,忙吩咐炒了四个小菜端进自己的房间,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三妞。三妞恨巴巴地洗了脸,坐在小饭桌前,低声说:“俺跟你干!”二嫂子用了一天时间给三妞换了包装。过了两天,三妞再一次走进顾老板的包间。

  “后来呢?”白剑呷了一口放了太多白糖的劣质咖啡,“你在那个下等旅馆遇上了她,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林苟生没有立即回答,用贼亮的目光盯了一眼咖啡杯子,喊了一声:“四小姐——”一个上了浓妆的女孩子应了一声,扭着腰走过来,甜甜地说道:“林老板,还要点啥?”林苟生一脸严肃,看着女孩,“我带来的客人,你连方糖也舍不得放吗?我早说过,糖精要到后半夜才能用。那时生客熟客都迷乎了。”四小姐一脸歉意,端了白剑面前的那杯咖啡出去了。白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换一杯?”林苟生道 :“我这杯是正宗美国货,用不着换!都是我把她们教坏了。她看你不像一个回头客。”四小姐放下杯子,嗔怪道:“你老人家连个眼色也不给,以为你只是应酬哩。”

  林苟生不再纠缠这件事,说道:“等会儿,你让三妞来一趟,就说要她见个贵客。”四小姐张张嘴,显然想说点别的,一看有别人在场,只是说:“信儿我一定传到,三妞她来不来就不关我的事了。多早晚林大叔也能把我认下个干闺女,我绝对只好好孝顺你一个人。”林苟生摆摆手,四小姐退了出去。

  林苟生鼻子哼了哼,“你是不是笑我俗,笑我自欺欺人,笑我掩耳盗铃,笑我第一百万次重复干闺女这种发霉的故事?这是龙泉小县,不是大北京!我比她死去的爸爸还长几岁,登了记还要头上翻戴个帽子接县城人吐的口水,我现在不是干爹又能是什么东西!”白剑暗叫这阔佬尖刻,顺着毛儿捋着:“古今中外,这种关系都叫干爹干闺女,大俗了也就大雅了。北京城里,文学艺术界也常听见‘某某是我干爹’,‘这是我的干闺女’这种声音,我哪里会笑你!我是猜不出你是为何起意要娶这个三妞的。”林苟生叹道:“罢罢罢,不知哪辈子欠了你一兜子隐私,叫我这辈子还你,留个小裤衩你都不同意!三妞可怜见的,童贞卖了一千元,二嫂子拿走九百五。自古风尘女子,概莫能外。第三年春天,出事了。遇上一次严打,三妞进去了。世面经得少,一五一十都招了,最后,案子处理意见出来了:枪毙!”

  林苟生两手抱住头,久久地沉默着。等待把白剑磨得顾不得细察林苟生难看的脸色,禁不住问道:“后来呢?”珠宝商身子兀自抖了一阵,没抬头。白剑忍不住讥笑道:“你留的裤衩可以当裙子穿了,不但遮羞,还能御寒。”林苟生抬起头,嘴角的肉抽搐着,“我是讲信用的!你想把我变成一个透明人,然后支配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是自愿的。三妞没死,半个月后,又成了大大的良民,还被欧阳团长介绍到柳城跟一位歌唱家学了半年通俗唱法。你听听,‘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是不是有点专业味道?之后,她就在这间好问酒吧从良了,成了一名艺人。如果她天分再高一些,说不定现在是一名到处走穴的红歌星呢!只要你站在高处,社会这个泥潭就奈何不了你,有朝一日有人露了你的底,还会有人啧嘴,说你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吗?如今知道我底细的人大都这么说:老林,当年你挨那些折腾,原来是天降大任于你的必由之路哇!啊——呸!这真是他妈妈的阿Q精神。我正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三妞。”

  白剑漫不经心地说道:“苦难让你们两颗破碎的心撞在一起了,于是溅出一朵爱情的火花。”林苟生扑哧笑了,喷出一口咖啡,“你别酸我了!那时魔鬼和我同在,发了财我想的只是狂欢,只是报复。我林苟生没那么高尚。在好问酒吧泡了七天,我又把三妞拖回了泥潭。生活是有惯性的,从良谈何容易。”白剑惊诧地看着林苟生,再也无法轻松了。

  林苟生像是把一块压在心底的铅吐了出来,两百来斤舒展在椅子上,“小兄弟,我以为我缺乏勇气坦白这些呢!看来,我还真有资格摸摸纯洁女神的裙裾。知道三妞的历史后,才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之感,不过还没有想到要娶了她。我只是想包占了她,让她变得高个档次。后来,我知道了三妞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我才从婚姻角度调整了我和三妞的关系。三妞被拘留的第二天,她爸爸在女儿为他盖的独居小院里睡了自在床①,告别了这个世界。”白剑望着林苟生,等着那个谜底。

  林苟生和白剑对视片刻,说道:“我不对你隐瞒这一点,别人就另说了。三妞这条命是李金堂救下的。当时,李金堂主管政法,他在上报的三妞的材料上批道:‘严打是必须的,因为不打不行,但要区别对待。县里出了一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小姑娘,不是光荣,应该给她提供重新做人的机会。既然抓住了那个二嫂子,就可以做到杀一儆百。’于是,二嫂子就死定了。这个李金堂也是李金堂啊!这件事他做得漂亮,很有点大政治家的风度。他李金堂能救三妞一条性命,用的是权力,所以我一定要娶了三妞,我要让她彻底告别那个过去。”林苟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突然又问道:“小兄弟,你猜猜在这个县城里我最佩服谁?”白剑嘿嘿笑道:“林苟生自己吹,没听人说,战胜自己最难。”珠宝商摇摇头道:“我最佩服李金堂!心狠手辣,最懂人心。打败他很不容易,这我知道。不过,打败他很诱惑人。咱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吃饱了再细说。”

  两人又要了一些点心吃着。林苟生吃相豪壮,间或还要喷薄一个饱嗝或是一个响屁。白剑就很诧异林苟生的生存能力和心理平衡能力了。什么福都能享,什么苦都能挨,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想起自己的平淡,白剑顿觉气短。林苟生像从白剑的形体语言中嗅到点什么,脸上浮出几丝内容丰富的笑,“咱们不要气馁。你心情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欧阳在酒场上从不替别人喝酒。在我看来,她是至情的女人,自尊自爱自傲自视奇高,同时又有那么一点随波逐流破罐子破摔。她唱《杜十娘》最后一折,怎么看也不像唱戏。手里的百宝箱盛着一生一世的欢乐和苦难呀!沉江,谈何容易。一般人瞧不透这一层。你说说那百宝箱拿出去一拍卖,世上马上就多个亿万富婆,用这些钱可以在天堂的正殿里征出一大片地,塑个自己的大金像叫人参拜。可是,她还是沉了这个百宝箱。我们的教育上说:人活着要有种精神。问题是欧阳卸了妆,会照样欢笑。这样一个女子,竟在李金堂面前替你喝了酒,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或许这正是咱们的希望所在。欧阳结过一次婚,李金堂从干校一解放,她就离婚了。他俩是这种关系,她竟替你喝了酒!”白剑心中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淡淡说道:“她不过还有一点同情心,或许又对酒精没反应,你别瞎联想了。”

  林苟生的目光倏然间变得阴毒犀利,玩世不恭又在眉间紧急集合了,“我把宝押在你身上,玩的是轮盘赌,你一输,咱们一赔三十六,乖乖的可不得了。所以,咱们才要天马行空地联想。如果欧阳爱上了你呢,早晚她会把李金堂的秘密好心地出卖给你。我说,你最好和她亲近亲近,上了床都不要紧的。”白剑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小桌子,“这歹毒无耻的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在我身上下注了?你这些天一桩生意也没耽误,我输了伤不到你一根毫毛。你不要用那一万块钱逼迫我,这种商人的伎俩叫我恶心!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大不了我不干了,回去继续做一个平庸的记者。”

  林苟生神色大变,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白剑的身份和地位,不该把他看成一个毛头小生,大急之下,怪模怪样用手像是抚摸一样拍着自己的脸颊,“你该死,你该死!你本性难移!你玷污了小兄弟的纯洁,你是个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咱们正大光明,真枪实刀跟他干!我这个狗头军师再也不出这种发馊的主意了,行不?”白剑被这一番表演搞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去当演员,这种天才埋没了多可惜!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舞场早散了,你的三妞怎么还不来见干爹呀?”

  林苟生掀开包间的帘子,果真不见了乐队和三妞。他怔了一会儿,大声喝着:“四小姐,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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