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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查批件的事刘清松已作了周密安排,白剑用了两个小时就抄完了当年各级批件上的有用部分。中午,庞秋雁提出请白剑到城北门新开张的狗不理灌汤包子店尝鲜,白剑欣然同意。谁知这一顿包子竟吃了整整半天。白剑从未遇见过庞秋雁这样豪爽、这样健谈、这样能喝酒的女人。庞秋雁从社会、政治,一路谈到婚姻爱情,连对婚姻的极度不满也不隐瞒,说到动情处还眼圈发红,“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分居几年,这次从广州回来,路过柳城,我只是去学校看看女儿。其实,每一个进入政界的女人,都比普通女人苦,那一本本经难念呢!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工作狂,广州之行,天天像打仗,累个贼死,回来又马不停蹄进入工作。有时候我还真羡慕那些背着米袋子、拎着菜篮子和那些小贩子一分几厘讨价还价的女人,她们多自在呀!爱情死了,她们可以再栽一棵爱情树。政治女人,哪有这种便当!我当这个从七品芝麻粒大的副县长,在电视这么普及的时代,简直没一点人身自由。我请你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包子,无非是想避免一些麻烦。老百姓思维单纯,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大记者、一个女县长会在一个灌汤包子店里饮酒谈心。选择政治女人这条路,难呢!”

  白剑深受感动,几乎抑制不住倾吐一肚子苦水的欲望,生怕在婚姻问题上和女县长产生共振,赶紧换个话题:“庞县长真直率!你们女政治家,负重是大。有人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看来不假。你这次到广州要债,肯定很风光吧。”庞秋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轻描淡写道:“风光个啥,耍泼呗!不过,要是去个男书记男县长这么做就不灵了。这笔账拖了两三年,县里通过各种渠道要了十几次,差旅费花几万,一个子儿都没要到。如今三角债现象很普遍,要债真像过鬼门关。我这次去,准备了几步棋,几个方案。想不动干戈要到这笔钱,没门!我请了省里一个大律师,写好了讼状带着,摆出对簿公堂的架势,一到广州,就把状子递到中级人民法院,连给那个公司招呼也没打。第二步,我托朋友从北京请来了电视台和一家大报的记者,摆出要把这件事捅到中央的架势。实际上,真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法院是人家的法院,接了状子把你挂起来,隔上一个月,发个传票过来,要你去陈述情况,传票发十个八个,还是判不下来,搞皮了,你就得让步。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怕打官司。做好准备后,我通过记者去见了他们的省委副书记。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啊讲啊,讲得要吃午饭了,副书记说:小庞,咱们下午再谈。这种法子村支书都会用,我才不上当呢!我就说:我请你吃碗炒河粉吧。当然是副书记请我吃了饭。吃完饭我接着又讲,讲到三四点钟,我说:要不回这笔钱,我们只好告状,告不赢我就跳进珠江喂鱼。我们还准备长期和你们这个公司合作,这次我把矿上、厂里的合同都带着呢。我们一个穷县,有这几百万,活了一大片,这是救命钱呀!副书记硬是不开口。我就说:晚饭我请你,吃了饭我到你家里继续谈,你不知道,为这笔钱已经出了两起人命,人命关天呢。这个时候,我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副书记终于没了耐心,打了电话。我说:你还是写个条子吧。他就写了。事情到这一步,算是大功告成了。他们拿着三百万的汇票,又逼我和他们签价值五百万元的矿石合同。我说:还差一百多万,这笔清了,咱们从头开始。总经理提出剩下的一百多万用四辆进口车还,我答应了。这四辆车中,有一辆白色的车,样子很怪,他们说叫什么林肯,价值八十万。过两天,这几辆车就开回来了。唉,你在北京,这林肯牌到底值多少钱?”白剑摇摇头说:“我是个车盲。那合同你签了没有?”

  庞秋雁狡黠地一笑:“你猜呢?”白剑说:“肯定签了,要是不签,他们会扣下这几辆车的。不过,这个公司信誉这么差,过两年恐怕你又得去要这五百万。”庞秋雁放肆地大笑起来,“合同我签了,县政府的公章也盖了,可一块龙泉的石头他们也别想得到!合同上是说拖期要罚款,可谁来罚?这一回,货在咱手里,咱主动,法院也是咱的,怕他?是他不仁,咱才不义,扯平了。过几年,我下了台,当然也可能是高升,他们告状,连被告都找不到了。话说回来,这种痛快,这种享受,普通女人又享受不到,你说对吧?”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白剑带着一脑子的新鲜感和庞秋雁分手的时候,古堡里的一桌酒菜已经等他有一会了。夏仁搬进古堡第二天,儿子夜里蹬开被子受了凉。儿子又加这一头忙,夏仁应付起来就捉襟见肘。奉命住进古堡监视白剑,按说应该寸步不离。可朱新泉的指示又不十分明确,只是让他跟白剑学习学习,及时汇报白剑的行踪和想法,以便早作安排,夏仁还没把白剑当作敌人。白剑知道夏仁的儿子有病,却要留在古堡侍候他,就骂道:“你连轻重都弄不清!你没来我这里报到,我能告发你呀?要是孩子有个闪失,我可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夏仁晚上又搬回家住了。早上一起床,他发现申玉豹的请柬还在口袋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骑着破车赶到古堡。推门一看,不见白剑,夏仁腿都吓软了。

  白剑没能到会,自然也没吃那顿午饭。李金堂导演的这台戏,白剑要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夏仁哪里会明白!午饭后,朱新泉以从来没有过的口吻对夏仁说:“看你办的事,是你说白记者要到会的,下午又安排了参观,晚饭还回招待所吃。挖地三尺,你下午要把白剑找到!过了今晚,要是白剑没露面,可别怪我不替你说话。你这种工作态度,也只能两地分居。”

  整个下午,夏仁去了两趟八里庙,找了两次白虹,敲了五次林苟生的门,打了十八个电话,在县城主要街道转了两遍,还是没把白剑挖出来。参观的队伍回到招待所,夏仁撒了一个谎:“部长,白剑回去看他爷爷,五点钟已经离开,算时间马上就到。”朱新泉将信将疑,忙进去交代胖师傅放慢速度。

  两个上级和龙泉的几位党政要员留在客厅等饭局。刘清松掏出香烟,分发一圈,自燃一支,仰在一个沙发上细品。他平时很少吸烟,一旦感觉到一件事情大功告成,抽一支烟又是保留节目。这个时候,欧阳洪梅推门进来了。

  刘清松掐了烟,迟疑片刻站起来迎了过去。在地区组织部那几年,他就知道龙泉有个举足轻重的欧阳洪梅,客串交际花演得有声有色,当年中央和省里来柳城确定老区县和贫困县,欧阳洪梅和李金堂在柳城演双簧,硬是把只沾个边的龙泉定成老区、贫困双料县。贫困不贫困,标准是软的,会哭穷的人不难寻找;老区的标准很硬,不知道欧阳洪梅和李金堂当时用什么办法竟让国务院派来的精英们一致认定龙泉是老区。县志记载明确,红军时期,龙泉在搞地方自治,鄂豫皖根据地没划进龙泉一寸土地;抗战时期,新四军五师只是在龙泉招了几次兵;解放战争初期,红五师作战略转移,曾借道龙泉入陕。刘清松来到龙泉一年里,欧阳洪梅从未过问政界事,只出席过元旦和春节的一次各界茶话会和团拜会,据说是在全力教授徒弟。欧阳这次露面证明李金堂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也就是对白剑的重视程度。刘清松有点后悔,如果让庞秋雁设法请白剑吃顿晚饭,欧阳出面也就无济于事了。他隔老远就把双手伸出去,“欧阳团长,什么风终于把你请出山了?”欧阳洪梅笑道:“省、地领导这么关心龙泉的个体经济,我也想来凑个热闹,要不人家不是要笑龙泉人眼拙鼻塞,弄得墙内开花墙外香。”李金堂把欧阳洪梅介绍给省里的杨副会长和地区的陈局长,谈话的中心就移到欧阳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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