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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林苟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大牛皮纸信封,“这是当年大洪水中犯罪方面的情况通报,无偿送给你。其它方面的东西,只要不是绝密文件,你陆续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这些犯罪五花八门,有抢劫、有弓虽.女干、有见死不救,大部分有真名真姓,你可以去采访。”白剑禁不住诱惑,接了信封,却不打开看,嘴里说:“我真服你了,你真的要不惜血本扳回一局?”林苟生两手缠一起扳着响指:“彼此彼此。从现象上看,你何尝不是在为父母复仇?当然,我从不怀疑你十分高尚的动机。我是要扳回一局,不,我还想赢!凭什么让我在最底层受几十年的磨难?欠我的,难道不该还吗?我不放高利贷,但我也不能贴息送出。你不要依靠姓刘的。姓刘的不坏,可你别忘了他也是政客,政客们都靠不住。”白剑知道这个信封就好比国书,接了下来,一个林、白二人合作的时代就开始了。他沉默着,仍不愿抽出那些材料看。林苟生紧接着就巩固刚拿下的阵地:“你慢慢看。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不敢说大话能弄到你所有需要的东西。最有力量的鱼儿都在深水处,只有把水搅浑了,它们才会漂出来,咱才能看清它们是公是母。”

  两人正说着,白云飞带着两个白家的男青年敲门进来了。白剑发现白云飞穿着笔挺的灰色西服,两个青年一人戴着白手套,一人腋下夹个公文包,像是白云飞的两个小跟班,忍不住先说道:“十八,是不是在城里开公司了?”白云飞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白剑道:“十三哥,托你的福,经理没当,我当支书了。”白剑脑袋里又嗡地响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儿?”白云飞道:“十七那天,乡里常富申书记、周有才乡长带着王副乡长去了寨里,王副乡长在村民大会上读了检讨书。然后,常书记宣布撤了高四喜,让我干。二十一弟由团支书改成副支书,村长和会计由高家当,剩下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妇联主任和团支书四个位置要高白两家分别担任。十个村民组,乡里要求重新选,每组高白两家提一名候选人,票多的当组长,票少的当副组长。高白两家都没意见。昨天乡里把我叫去谈了发展组织、多种经营和两家族的团结问题。”白剑猜不透究竟是刘清松还是李金堂给八里庙带来这么大的政治风波,想想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又一想也觉得这种调和是平息高白两家矛盾的最佳办法,问道:“你准备怎么个当法?”白云飞说:“公平、团结、共同致富。”林苟生笑道:“小兄弟,八里庙白家族史里至少要为你写个列传了,凭三寸不烂之舌,为白家保住了两个寨门,大功一件;凭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力扳倒对手一个支书,大功二件。你爷爷这两天不知高兴成啥样子。”

  白云飞脸色陡变,垂着头道:“十三哥,八爷昨夜里起夜摔了一跤,中风了。”白剑从沙发上跳起来:“你说什么?爷爷中风了,中风了,那么瘦会中风了?现在在哪里?要不要紧?你为什么不早说!”白云飞把头垂得更低,“昨天九爷家二十八妹回门,八爷多喝了几杯,都怪我照顾不周。九爷招呼过,暂时不叫给你说,怕影响你和县里的大事。灯会的电视六爷、八爷、九爷他们都看了,还让我叫虹妹弄个录像带。八爷已经住进县医院内一科三一一房,大夫说暂时不要紧。”白二十一接道:“十三哥,你别急成这样,有咱白家一两千口人哩。九爷已经发了话,就是到月亮上住医院,也要救下八爷。”

  白剑噙着眼泪,穿着皮夹克,咬着牙说道:“糊涂!糊涂!白家人当了支书,就像是中了状元!糊涂!你们回去告诉九爷,就说他和乡亲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不能让全族人凑份子为我爷治病,我白十三将来还不起这份情。云飞,你要多劝劝九爷和老人们,别记那些仇了。”

  白剑急匆匆走出门,没走两步,胳膊被一只大手钳住了。林苟生拿出一沓百元大钞,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拿住!”白剑推着那沓钱,“不行!我自己想办法。”林苟生大眼瞪得狰狞,“怎么着?这是从银行抢来的?你害怕这是驴打滚儿?你回龙泉,勾子里还夹个银行啊?拿着!你只有一个爷爷,咱为了喊一声有个答应,也该不惜血本呀。我知道你心气高,你想想是欠一人沉还是欠千人沉。我林苟生是个什么东西,日久可见,拿着!”白剑接过钱,强忍着呜咽,喉结上下蹿动着,几个字迸了出来,砸个满楼道响:“我会还你的!”话音儿还在回荡,人影一闪就不见了,接上了一片噔噔噔的下楼响。

  林苟生回房闷坐一会儿,仔细想了和白剑这次合作的利害关系。眼见就要奔六十了,除了手里有些钱,简直可算一穷二白。青年时的鸿鹄之志,叫社会的动荡撞个稀烂。几十年一直生活在李金堂们的下风,实在让人不甘心。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不幸不能全部怪罪某个人,可面对社会,眼里就只有李金堂这个仇敌了。如果真就李金堂这个仇人就好了,掏钱雇个杀手,或者干脆自己动手把他做了,也能出出心中郁闷了几十年的鸟气。偏偏又不是这样,弄得他娘的整天像是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一样。白剑的出现,犹如一轮红日,把他后半生的道路照亮了。用这种方式和李金堂他们斗一斗,那才叫没枉活一生呢!这样做的结果可能败得更惨。这个白剑总是不肯就范,这可如何是好?还得再逼他一逼,让他尽快把龙泉这潭水搅成一片黄汤。那时候,小兄弟就会依靠我的经验了。苦难,苦难难道是白忍受的吗?林苟生抽了几支烟,掏出纸笔写道:“天六哥,玉芳冤死翻案有望。有京官在县医院,设法让他知道玉芳被害真相。”

  晚饭后,白剑把戳在病房走廊里的七八个同族叔伯、兄弟、侄子和五六个同族婶子、嫂子、弟媳劝回八里庙。他想安静地守爷爷一夜。上高中前,他一直和爷爷同睡一张床。那些漫长的黑夜,冷呀热呀梦呀,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在白剑的记忆里悄然走向了虚无,衬得那一闪一闪的红光越发显得耀眼。那些红光从爷爷那只被手指磨得锃亮的青铜烟锅里发出,伴着白剑从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梦境。

  坐在爷爷的病床边,白剑听着爷爷那再也无法雄壮的呼噜声,心情的复杂简直一言难尽。呼噜声作为生命力的度量衡,已经不可扼制地衰微了,爷爷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吗?这个联想吓了白剑一跳。他下意识地捉住爷爷裸在白被单外面像一把枯藤的老手,冲动地把温热的脸贴了上去。白虹解着白围巾走进来了,“哥,就剩下你一个了?”白剑直起身子,嗔怪道:“大冷的天,路又这么远,你又跑来干什么!”白虹从挂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热水袋,“爷爷几年前就用了这个暖脚,我怕你想不到夜里冷了他。你别替我担心,路上有保镖。”白剑只见了连锦一面,很不喜欢,具体引起他反感的东西,又说不上来,看了看走廊,见没有人,对白虹说:“小虹,如今人很复杂,交朋友要当心,特别是交异性朋友。”想到自己碗里的稀饭还没吹凉,家庭内危机四伏,再没底气对妹妹长篇大论谈爱情了。白虹扑闪着寸把长像梳头篦子一样密整的睫毛,头微微一歪,一个酒窝旋在昏暗而神秘的橘黄色灯光里,掰断水红萝卜一样脆生生地说:“哥,你看我像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大妞吗?”白剑哼着鼻音笑着,“我不跟你贫嘴,淹死的人都会水。你把开水都倒进热水袋,晚上爷爷就没喝的了。”白虹拎起水壶出去了。白剑喊道:“你把围巾围上。”白虹探进来半张鬼脸,“高尔基的《海燕》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冻一冻也是人生体验,省得你总想给我请保姆兼导师。”

  医院茶炉承包后昼夜营业,同时也兼作医院各类新闻发布会的会场,晚上九点多钟了,会场生意也不清淡。白虹远远看见门板一样宽大的一团黑堵在营业柜台的窗口前,走近一看见是个女人,禁不住吐着舌头兀自笑了。到了女人右侧面,看清女人一手卡腰或者只是腰的位置,一手比划,像是在独自面壁演讲。再近些,眼风顺着胖女人那张大脸和墙壁构成的弧形缝隙溜进去,女老板嘴惊成一个黑鸡蛋,在里面聚精会神地听。里面说:“真有这种日怪事?”外面说:“嗨!这事出在医院才日怪。后半晌,全医院手头高的大夫全露面了,使了庆大霉素、红霉素、青霉素、螺旋霉素还有啥子麦里美什么的,硬是止不住那姑娘的烧,一张脸艳得像红绸子。”里头说:“院长谟子①多高,他一出马准行。”外头说:“别提了!眼黑儿②,院长已劝人家转院了。”里头说:“多可惜了的,真是个光生生、标致致的大闺女?如今真是啥古怪病都有。”外头说:“这姑娘怕是命不该绝,正巧外面有个阴阳师路过,一口咬定医院里有鬼……”白虹打断说:“水满了。”胖女人关了龙头,拎了壶一步三回头说:“我那个挨刀的,正要看人捉鬼,喊着我要喝水,魂儿掉了似的。二楼走廊人都塞满了。”老板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嫂子,眼把细点看,生意走不开,明早儿给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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