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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约了。傍晚的时候,他对坐在对面刚来报到的林苟生说:“苟生同志,晚上我请你去吃鸡丝馄饨。”这一决定并没影响他第一次品尝权力和xing爱的种种滋味,而且等出了别样的味道。小花因头一晚没见到李金堂,知道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一见面就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李金堂则因头一天在馄饨馆听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说,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尽管李金堂一开始就把林苟生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在以后的一年里两人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李金堂很平稳地升任县委副书记,林苟生轻描淡写地当了正镇长,离县级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

  春天里,全国大鸣大放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个关口上,李金堂自觉地选择了观望态度,林苟生则成为石佛寺镇鸣放的同情者。到这年的隆冬,所谓右派分子已经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坚决反对分配名额的做法,保护了近十个人,自己却落了个右倾的名声。不幸的是,林苟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三个月后,全国的高音喇叭都在重复四个字:赶美超英。林苟生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毫无遮掩地宣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龙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李金堂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着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们这些能人怎么超过英美,我只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两人间的冲突开始了。

  报上开始试探着放卫星了。李金堂读着省报上登载的小麦亩产三千八百六十三斤的消息,迷惑不解。当晚,他带着报纸去了县第一高级中学校长孔先生的家。孔先生早年习文,后来当了几年小军阀的幕僚,中年回龙泉做欧阳恭良的账房先生,国共争天下时,到城北古刹菩提寺当了居士。李金堂少年时放浪,经孔先生点化潜心读书,后来逐渐发达。饮水思源,李金堂到县城任职后,力荐孔先生出任一中校长。他一直认为孔先生是龙泉第一个明白人,每有重大疑难,都去请孔先生化解。李金堂把报纸摊在孔先生面前,担忧地说:“龙泉风调雨顺之年,小麦亩产不到四百斤,这样下去,怕要出乱子的。龙泉怎么办,请先生指点一二。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今生已决定尽全力报答龙泉百姓。可是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办。”孔先生如炬双眼忽然黯淡,不搭李金堂话茬,言说其它:“金堂,滋润桑梓,造福后代,惟在教育。我答应你出山办学,也正为后代。如今你是一县父母官,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要是全县缺粮,我向你要,你不能回绝。我所要不多,能维持学校教书学习而已。”李金堂不解地问:“去年大丰收,先生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孔先生捻着胡须慢吞吞地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答应给我粮食。”李金堂答应道:“粮仓若有一石,先生要用,我自会送来。”一年后,闹全国性饥荒,李金堂才知孔先生又高凡人一着。孔先生颔首称是,却不说话。李金堂忍不住,再问:“还没听先生高论。”孔先生朗声笑道:“我有什么高论。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明洪武十二年,龙泉知县奏疏谎报织机数目,朱元璋下旨要龙泉每年供入丝绸二十万匹,并升知县为知州。后三年,绸工累死织机者不下千人。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得知龙泉织业惨状,下旨免龙泉三年税。利就是弊,弊就是利,看你选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良机,这也是顺应大势,无可厚非,只是一定要未雨绸缪才好。”李金堂心中一凛,来求教前,他已经准备放一颗大卫星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必须要做出大事引起朝廷的注意,这种常识李金堂不会忘记。见孔先生不反对放卫星,李金堂也有了底气,马上就想了个一石三鸟之计。

  一定要在石佛寺辖地放颗大卫星,这样可在全省乃至全国打出名气,二可巩固自己在县里既得地位,三可让林苟生永远臣服。麦梢已发黄,事不宜迟。农历四月底,李金堂驱车去了凉水井。凉水井是他政治上开始发粗发旺的第一个基地,也是第一块福地,他一直很看重。到了凉水井高级社贺兴壮社长家门口,李金堂对司机说:“三天后你来接我,对谁也不要讲我在这里。”

  喝了两杯小酒,李金堂把报纸甩给贺兴壮:“老贺,五沟的地不如咱这里,粮食早熟十来天,人家亩产快四千斤了,你凉水井报个数吧。”贺兴壮惊叫一声:“天爷!这是什么宝地呀!李书记,这是咋弄的?”李金堂咬咬牙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报个数,办法我帮你想。早几年你不听我的,舍不得杀人,弄得现在还在戳牛屁股,如今是机会,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抓了。”贺兴壮迅速了李金堂一眼,小声说:“四千五。”李金堂摆摆手道:“右倾!八千斤怎么样?”贺兴壮诺诺应着:“八、八千。可是,这咋个弄法呢?”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说:“地点就选在申家营东边靠河的那块地,北面有个土岗,土岗北面有百十亩好地。申家营群众基础好,一夜移个十几亩地的麦子没问题。是不是申宝栓当头儿?”贺兴壮显得又激动、又恐慌,连声答道:“是是是。咱们这就去见他。”李金堂道:“不,你去给他说,他会听我的。我在你家里等着,你连夜去移。移完了,我去讲个话。”申宝栓是李金堂当年扶起来的穷棒子,很听招呼。 申宝栓的媳妇,也是李金堂介绍的。这个男人一挨身就像鸽子一样咕咕叫的女人,土改时曾经给过李金堂许多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贺兴壮骑着破自行车回来了。李金堂问:“妥了?”贺兴壮答:“妥了。没想那一亩多地恁能装,岗北面拔了十八亩,五六千斤怕没问题。宝栓提了个问题,这八成熟的麦子挤一块,不通风,两三天就沤烂了。”李金堂扳着指头算了算,踱了一会儿步说:“我写个条子,你派人去十二里河砖瓦场,把他们那六台鼓风机拉过来。中午我去申家营讲讲这事。”

  中午,李金堂风尘仆仆赶到申家营,看见几十个人正围着那一亩二分地,分成六组在捣鼓风机。他走到田边,伸手拔出几棵麦子,看见有根,满意地拍拍申宝栓的后背说:“你办事我从来都放心。你去把参加的人叫来,我讲个话。”申宝栓龇出一口黄牙,“都打过支子①的,谁也不敢放闲屁。再说,这露脸露的是咱申家营的脸,感谢李书记把任务交给申家营。”李金堂威严地嗯一声,眼风到处,申宝栓只觉得骨头疼。“是贺社长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们种了这么好一块地。你不要忘了!快去叫人——”申宝栓屁颠屁颠奔到村头敲响了大钟。不一时,申家营的青壮男女三五成群,朝着这一亩多地奔来。

  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起了李金堂断断续续的记忆。宝栓的媳妇叫什么来着?李金堂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这个女人脸黑身子白,叫像绵羊叫。光棍申宝山还是老样子没变,少了一颗门牙为他增加了几分滑稽模样。李金堂想起批斗申宝天大会上申宝山咬申宝天磕掉了门牙这件事,不由得轻轻笑了。这一群人真是太好驱使了,太好记仇了。当年申宝山去远房堂兄申宝天家考长工,因为没有吃完一扁担白蒸馍和三海碗猪肉炖粉条最终没被录用,六年后他竟张口咬掉了申宝天的一个小指头!李金堂不停地朝着一张张深藏着敬畏的媚笑的脸频频点头。忽然间,人群里一道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一个眉眼清纯却不安分的少妇解开怀当众奶孩子,女人捏着乳房的右手在颤抖着,眼睛热烈而无所畏惧地直勾勾地看着李金堂。李金堂躲闪过这让人心旌摇荡的一瞥,回报给少妇一个只有同谋才能在一瞬间心领神会其中全部内涵的微笑。四、五年了,她竟没见出老,李金堂想着。往事历历,那个既遥远又亲切的秋夜势不可挡地占据了李金堂这个时刻的心灵空间。作为土改工作组的成员,李金堂被安排在这个女人家里住宿。那时还是新媳妇的女人的丈夫几年前出外浪荡过,显而易见,那几年他不在国民党军中就在匪窝里。第二天夜里,这女人穿着单衣闯进了李金堂住的东厢房。李金堂至今还记得那一夜秋月正圆,浑白的月光把女人映得楚楚可人。李金堂心里绷着一根弦,却又不愿放弃这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压低了嗓子问:“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说!”女人就势跪在地上,“我是童养媳,他欺负我多年了,你要崩了他们爷仨有多好!他,他前几年给中央军一个团长当马弁,拐走团长一个三姨太和一个女儿。”李金堂本以为是糖衣炮弹,没想会是这种事,叹口气说:“他没血债我怎么好崩?再说他拐走团长女儿和姨太太,也算对革命有功。你回去吧,只要没血债,你们别怕。”女人抽泣着:“那我这辈子就完了。今晚你睡了我吧,睡了一个干部这辈子我也算有个念想。你答应了吧……”李金堂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次的匆匆忙忙。事毕,他对女人说:“你男人不在,可你公公在,快回房歇着,没有血债,只雇过短工,不用怕的。”女人却说:“是我公公叫我来的。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铁算盘,这些年兵荒马乱从没吃过亏。当年过白朗,申家营十有九家损人失财,只有他还得了两匹马,他把老婆送给住在家里的土匪头子睡了。那一年跑老日,我还小,就我家没伤一碗一盆,我们都没跑。公公劝说嫂子跟日本军官睡,嫂子不肯,公公打她几耳光,骂她:你以为就你那主贵!非要等人家拿刀子逼住才肯脱……”李金堂感到索然无味,从第二天开始,他就闩上了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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