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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汤若望以顺治帝的道德教师自许,对福临的失德处,总是不客气地进行谏正劝阻,总是令福临感到自己有缺失,有弱点。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乃是规律,至尊至贵的天子福临,对逆耳之言心里到底能接受多少,又能接受多久,都很难说。

  而禅宗佛教的高僧,一见福临的面,就称他为佛心天子,并断言说:“皇上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

  这样甜言甘语的揄扬,怎不令福临听了顺耳舒服?他很愉快地接着高僧的话头说:“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见僧家明窗净几,总是低回不忍离去。”

  高僧立刻顺竿爬:“皇上夙世为僧,未曾忘却习气耳!”

  与汤若望相比,佛门高僧不是更能抓住福临乃至人类都存在的爱听顺耳话的虚荣弱点吗?

  其次,福临博览群书,深入到浩瀚的传统文化中,渐入佳境,越来越痴迷。禅宗的高僧们,无一不是大师级的饱学之士,不但佛学精深,诗词书画素养也都出类拔萃。福临和这些高僧在一起,可以谈诗论赋,可以评说当世文人文风,可以向高僧们背诵《赤壁赋》《离骚》等名篇而获得他们由衷的惊叹和赞美,甚至可以跟他们借谈禅而说《西厢》。就连临帖学书法,也有很多共同语言。当福临自显本事,濡染大笔,连书数幅大号的“敬”字时,高僧赞不绝口。福临很得意地搁笔,拿了最后一幅给高僧看,问道:“这幅如何?”

  高僧笑道:“此幅最佳,乞皇上赐给。”

  当福临连说“不堪不堪”之际,高僧已从福临手上轻轻拽了去,连连致谢说:“恭谢天恩!”

  而汤若望对这种传统文化的美妙境界无动于衷,很难理解。传史庄骚、唐诗宋词乃至《西厢记》《牡丹亭》,对于他所具备的汉语汉文程度来说,都太艰深了。一次朝廷的大宴会之后,福临留他的玛法在宫中交谈许久。汤若望临行时,皇上拿出两把他亲手绘画的扇子,亲自按上鲜红的皇帝御印,作为礼敬赐给他的这位师友。在侧的大臣们都非常眼红,汤若望却毫无感觉,并不认为这与平常赏赐的衣物食品有什么不同。后来一位高级官员告诉他:这比二千两银子还贵重得多。如此点拨,汤若望还是不开窍。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汤若望因此又失去了一片大大的地盘。

  再有,汤若望寡不敌众。福临从第一次认识禅宗佛教高僧聪性、不断召他入宫谈禅开始,临济宗的高僧及其门徒们就接力赛般陆续来到皇上身边,如浙江天目山的住持玉林通,通的弟子茆溪行森,以及木陈道。他们都以渊博的佛学和高深的传统文化素养,使福临大为倾倒。汤若望以一人之力怎么能敌得过这些高僧们的传递而进?喜新厌旧的人类通病导致了汤玛法日益受冷落。

  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福临本人。他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在这一时期不断发生变故、不断受到打击,他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已经难以承受,他要寻求解脱。禅宗佛教那些圣洁的、超凡脱俗的境界,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有极强的吸引力。而在强调君主的道德、强调君主的责任的汤若望那里,他永远也找不到解脱感。

  福临最终还是落到了佛教禅宗手中。

  但他又不是个纯粹的佛教徒。

  各种宗教争先恐后地要在年轻的皇帝脑子里打上自己的印记。福临身上于是兼而有萨满教的迷信、喇嘛教的神秘、天主教的道德观、禅宗佛教的解脱和觉悟。这些宗教对他的影响都是难以磨灭的,与他的生命相始终。这样,他对世界的认识、对自己的认识,就经常处于激烈的矛盾和深深的困惑苦恼之中。对于福临这样具有多血质气质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一重灾难。

  汤玛法总是责怪那帮僧徒使皇帝成为傀儡并排斥了他和他的天主教。他总以为他是有可能引导福临入教的。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白,作为有两千年不间断的传统文化的中华帝国的皇帝,福临不可能入天主教。

  天主教的主要则律——教徒必须遵守的摩西十诫,除了不偷盗、不陷害人、孝敬父母、守安息日等一般性的戒律之外,最重要的有关宗教信仰方面的戒律,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皇帝,是无法遵守的。

  比如第一戒,只信上帝,不信任何别的神。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逢山拜神见庙烧香。中国的仙佛神圣妖魔鬼怪,大概也算世界各国同道中一支最庞大繁盛散漫,最杂乱无章的队伍了。除了天下通行的释、道、儒三教中祖师爷和下属的数不清的神圣仙灵,又有历代忠臣良将孝子烈女死后成神,还有各地的土著神,更不用说那成千成万种精怪妖鬼。没有人能弄清它们的确切数目,因为人们随时随地地又会杜撰出一些新的神来大显灵异,招得信徒虔诚礼拜,烧香祷告。让这样一个民族抛弃陪伴了他们数千年的无数根精神支柱,只相信一个上帝,谈何容易!就是福临本人,也很难完全驱逐掉萨满教、喇嘛教和佛教对他自幼产生的影响,何况他周围是这些宗教的汪洋大海!

  又如第二戒,不得崇拜偶像。

  这是更难做到的事情。因为中华民族特别重视传统,祖先崇拜是非常普遍的现象。祭祖扫墓,无论贵贱老少男女都视为家族人生的大事。皇家尤其崇敬祖先,历代皇帝,也包括福临在内,无不把祖先神化、仙化,无不把祖先灵异的天子气作为自己占有江山社稷、受命于天的最有力的依据;所以,他们都会追封上三世上五世,大建祖陵。从秦始皇到汉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留下了多少皇陵?立了多少功德碑?谁肯为了入教而弃祖宗于一旦?

  还有一条叫福临难以接受的,那就是第六戒:不得邪淫。

  福临与汤若望有这样一段对话,那是在汤若望向顺治帝进行宗教讲授之后。

  福临问:“上帝的律则、天主教的十戒,是否要帝王们也和其他人们一样地遵守奉行呢?”

  汤若望答道:“皇帝比其他人更加要遵守,因为皇帝要给他人做榜样。”

  福临问:“为什么教中禁男人多娶妻妾?”

  汤若望答:“这样可以使儿童得到较佳之教育,并且还可以使家庭内和睦。况且这是上帝的真意,在欧洲一夫一妻寻常所生的儿女,比这里一夫十妾所得的儿女还要多呢!”

  福临着重地又问一句:“这条戒律对帝王们也有约束力吗?”

  汤若望也加重语气地回答:“是的,比对其他人还要有更大的约束力,这是为了树立好榜样!”

  沉默片刻,福临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了。

  外国学者常常以此为证一再指出,福临沉迷于淫乐、追求肉欲,是他入教的主要障碍,更有人引申开来,以多妻制来说明东方人好色纵欲。这其实是很片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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