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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正是努尔哈赤的另一面,他的原始的野性的反映。原始的野性带给他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同时,它更接近于兽性,表现出来,就是野蛮和残酷。

  如果努尔哈赤不在天命十一年死去,继续再活五年、十年,继续他的政体国策;如果他的继承人也像他一样,或全盘接受他所有的这些不懂得收拾人心、缺乏政治远见的特点,那么,大金国也会像中国历史上大分裂时期的五胡十六国及五代十国时的那些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短命政权一样,刚露脸不几年,就消失在历史的厚重的尘沙之中,后人想要寻找他们的踪迹都很困难。

  幸运的是,努尔哈赤的继承人是皇太极,一个新一代的女真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

  努尔哈赤崩逝的时间是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下午两三点钟;地点是在离沈阳尚有四十里的瑷鸡堡;身边除了一般侍从仆役之外,只有应召而来的大福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诸贝勒大臣赶来,轮班肩抬汗王棺柩,当夜初更时分才到了沈阳。此时最紧要、众人最关心的莫过于汗王对身后事有什么遗嘱。

  大福晋忍泪叙述了汗王临终的遗言:由十四子多尔衮继承汗位,由大贝勒代善辅政,待多尔衮成年后,代善归政。

  众人全都惊呆了。这可能是汗王的遗嘱吗?完全违背他生前反复训示过的八王共执国政的体制,违背在八王中择贤者继汗位的原则;皇十四子多尔衮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很难说贤与不贤;而且这种安排,不就等于为天命五年那件汗王极力要遮掩的丑闻翻案吗?是不是

  大福晋企图使自己的儿子继承汗位、使当年的私通合法化而制造的假遗嘱呢?须知,汗王薨逝之时,诸贝勒无人在侧,只凭大福晋口述遗嘱,谁能证实?

  四大贝勒进行了紧急磋商。

  因为这个遗嘱对四大贝勒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此时的八旗,皇太极掌握两黄旗,代善掌握正红旗,阿敏掌握镶蓝旗,莽古尔泰掌握正蓝旗,所余镶红、正白和镶白三旗旗主,分别是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这三兄弟在他们分别只有十九岁、十二岁和十岁的时候,就成为拥有一旗、与诸兄并驾齐驱的权势很大的旗主。所谓“位尊而无功,俸厚而无劳”,爱之而终适以害之。诸兄得为旗主,无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拼命,对幼弟恃母亲受宠而得汗王厚赐,怎能心平气和?平日碍于汗王的威严、碍于兄弟情分还都能忍耐,一到关键时刻,这种不平之气就会乘机而出,起决定性的作用。

  现在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

  形势明摆着: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这三个同母兄弟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超过四大贝勒中的任一个,如果再有他们的母亲阿巴亥以国母之尊联缀其上,其他五位旗主谁不畏惧?谁又敢不服从?阿巴亥就能因此而左右八旗、左右整个大金国的政局,破坏八王共执国政的均衡,对大金国、对他们每个人,尤其是对与阿巴亥有宿怨的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必须除掉阿巴亥。因为除掉这个总挈首领的母亲,就容易使三个同母兄弟分离,不能成就对抗的雄厚力量。而当前正是多尔衮、多铎尚未成年还不具备竞争能力,阿济格一人难以抗拒众兄的时候。

  办法也很现成,那就是殉葬。

  究竟谁是设计者,不见记载,最大可能是皇太极。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和足够的智慧,并因为生母的早死和自己幼年所经受的冷遇,对阿巴亥积怨很深。出于相似的原因,莽古尔泰也会是积极的赞助者。照理说,阿巴亥传达的遗嘱对大贝勒代善有利,况且天命五年的案件表明,他对大福晋也还是情有所钟的,这时理应出面保护阿巴亥才是。但代善自失去嗣子之位以后,变得谨小慎微,杯弓蛇影,此时避嫌尚且不及,哪敢替阿巴亥说话!一个为了求得汗父谅解、恢复荣华富贵而亲手杀妻的人,是不可能为另一个女人再冒风险的。

  具体行动是诸贝勒共同完成的。

  这些努尔哈赤的成年的儿子们,以汗王对国政及子孙早有明训为名,断然否定了阿巴亥所传达的“多尔衮嗣位、代善辅政”的努尔哈赤的临终遗命。他们是有道理的,因为和硕贝勒共治国政,不但汗王生前反复强调,而且书写成训示交给了每位贝勒,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而所谓的临终遗言没有第二人能够证明,即使汗王真的在去世前的昏迷中说了类似的话,也只能视为乱命,不可执行。

  随后,他们向阿巴亥传达了他们所记下来的汗王的遗言:大福晋虽然丰姿美貌,但心怀嫉妒,常常使汗王不悦,虽有机变,终究逃不出汗王的明察,如果留下,将来恐怕会成为乱国的根由,所以,“俟吾终,必令殉之”!

  这回轮到阿巴亥大吃一惊了,她没想到生殉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按当时的习俗,妻殉夫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爱妻,一是没有年幼的儿子,阿巴亥虽然符合前一条,但她确有两个幼子需要抚育,而且她也不相信诸贝勒掌握的这个汗王遗言,她要据理力争。

  但是,她面对的,是战功赫赫、魁梧威严的四大贝勒,他们进一步威逼说:这是汗王的

  遗命,他们纵然不忍心、不愿意,却不敢不从。从殉的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按规矩,当殉者盛装坐炕上,众人对之下拜,然后以弓弦扣颈勒毙;若殉者不肯殉,则群起而扼之,至死为止。

  到了这一步,阿巴亥还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屈从,换上礼服,戴满珠宝饰物,虽然照规矩殉者不得哭,她还是哀告诸贝勒,请求他们照顾她的幼子多尔衮和多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还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自十二岁侍奉汗王,丰衣美食已二十六年;汗王恩厚,我不忍离开他,所以相从于地下。”

  阿巴亥生殉而死,死在八月十二日辰时。与努尔哈赤崩逝,相距不过十八个小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

  与阿巴亥同时从殉的,还有两个小福晋,其中之一,就是天命五年阿巴亥获罪时的告发者代音察。此人因告发有功,曾荣升到与汗王同桌共食的地位。此时生殉,也很能发人深思、耐人寻味了。

  解决了大福晋生殉这个十分棘手的难题之后,后金王庭面临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难题:谁来承袭汗位?

  中国历代皇朝的立储继位多半都会成为一道关隘,导致许多人杀头流放、许多人得意荣升,形成朝中的大换班。有时候简直就是一次政治地震,造成社会的动荡,比如唐代的夺门之变、东晋的八王之乱等等。不料这个立国才十一年、有十多个汗位候选人的后金,却十分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关。

  这个过程大约是这样的:

  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小贝勒岳托和三子小贝勒萨哈廉议论商量好了以后,同到父亲处禀告说:“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应该及早定下承袭大事。四贝勒皇太极才德冠世,深得先汗王之心,众人也都心悦口服,理当请四贝勒速继大位。”

  代善说:“这正是我的夙愿。你们的提议,上合天心,下协人意,有谁会不赞成呢?”

  父子议定,次日,诸贝勒大臣聚集朝会,代善便将推戴皇太极继位的意思书示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以及小贝勒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硕托、豪格等,众人都欢喜称善。随即合词请皇太极即位。

  皇太极却一再推辞,说“汗父并无立我为君的遗命,若舍诸兄而嗣位,有僭越之嫌”;既怕不能够继承先汗父之志,又怕不能上合天心;而且统率群臣、抚绥万姓是十分艰难的任务,自己难以胜任,等等。总之一句话,不肯。

  然后,众人坚请不已,从早上卯时(约晨七时许)。直劝到下午申时(约午后五时许),整整十个钟头,皇太极被众人的诚意所感动,终于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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