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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火上浇油!孙元化的封闭了七八年的中年男子的欲念,被完全调动,以骇人的力量,冲破了他极其坚固的理念堤坝。一个强猛的动作,犹如云间炸开一个闷雷,亮过一道闪电,丰美的娇躯已紧紧拥抱在怀,亲吻便如雷电之后的滂沱大雨,急促地落在杏眼柳眉、桃腮樱唇、玉颈酥胸上,他的大手也被柔滑细腻的肌肤奉承得沁出汗水……

  他的理性、意志终于被完全冲垮,他原来是这样渴望得到她,渴望得到床笫之爱、肌肤之亲!他终于抱起这团柔媚,一步步走进卧房,轻轻安放在销金帐里,安放在绣着百子图的红罗被褥婚床上。他宁愿那销魂时刻来得慢一些,好细细体味,细细咀嚼这久违了的醉人甜美……双臂还缠绕着他颈子的银翘,在他耳边亲热地低语,为的是解除他最后的疑虑:

  “银翘向天主祈祷,天主应允,我们这不算犯戒、不是罪恶……”

  孙元化悚然一惊,仿佛有只冰凉的手按在他热烘烘的额头上,狂乱的血流、躁动的心顿时静了许多。不是犯戒?不是罪恶?是什么?

  她赎了罪。我呢?早年的罪恶至今沉重地压在灵魂之上不得解脱,又要罪上加罪?信奉天主二十年,靠主的仁慈宽恕,时时为我解罪,赐给我心灵的平静,怎能又违背天主,明知故犯?

  举朝上下,以学问才干勤勉而论,自己确属一流;若论道德品行清白廉正,则除了老师徐光启,他绝不让第二人!不纳妾不二色,尽管有人讥为道学,实则是他出类拔萃、几乎无人能够做到的令人钦敬的特点。今日若一步走错,就会丧失他的最大优势,从政为官以来的清名,岂不付之流水?……想到此事成真后朝官同僚、老师门生、神父教友乃至亲友儿女的各种嘲笑、讪笑、匿笑和恶意的幸灾乐祸,他背后滚过一个个寒颤……

  心念电转之间,冲垮的堤坝又倔强地挺立起来。孙元化解开银翘的双臂,费力地慢慢转身,如在转动一扇巨大而沉重的、难以转动的石磨盘,是磨轴在“嘎吱”作响,还是他的骨节在痛苦地呻吟?……但他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出卧室,端起那盅凉茶一饮而尽。凉水入口下喉,令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胸中狂涛随之平息,心神终于安定,渐渐清明。他在案边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卧室门边,背着身,十分温和地说:“银翘,穿好衣服,到外间来。”

  当银翘惴惴不安地穿着那一身红衣红裙走到孙元化面前时,他慈和地说:“银翘,老夫老矣!不能做这种伤己害人、有违天主的事。如果你不嫌弃,便拜在我二老膝下做螟蛉义女,你可愿意?”

  银翘惊得蒙了,慌乱之中不知所云:“做义女?我……我不知道……”

  “老夫已有三男二女,添了你,正凑成三男三女,六子乃是吉数哇!”

  “不!”银翘猛然挺身,“爷不老!我不愿拜干爹,我……”她说着又要扑过去,猛听孙元化厉声喝道:“玛德莱娜!”她被震住了,猛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教名,想起自己教名的来历,立刻呆住了。

  “玛德莱娜,”孙元化又缓和了口气,“要向主忏悔罪过,忏悔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主会原谅的……”他没有说明要谁忏悔,求主原谅谁,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

  银翘低了头,半晌不语。

  “不勉强你……你去吧!”

  银翘低头转身走向卧室,在门边停住,又回头慢慢走到书房门口,站了片刻,终于扭过脸,一步步挪到孙元化面前,双膝跪倒,低低叫了一声:“爹爹……”泪水随之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孙元化闭目忍过心头一阵酸楚,强笑道:“好,好!女儿起来。”他做个扶的姿势,并未真扶,此刻他其实很怕碰她,像怕碰着火一样:“按姐妹排行你为长,幼蘩仲幼蕖季,你就改名叫幼蘅吧,孙幼蘅。”

  “谢过爹……”银翘吞咽着泪水,声音淹没在呜咽中。

  “你先到卧室去歇息,天明他们自会来开门,你便去禀告夫人叩拜义母。不要怕人笑话,我们但求于心无愧,众人也终究会明了真情……”

  “帅爷!帅爷!”窗外喊声急促,嗓门又尖又亮,定是小侍卫陆奇一:“有紧急军务……”

  门外的锁“咔嗒”一声打开,孙元化忙拉门扇,开锁的仆妇已退在一旁,陆奇一挡在门边跪禀:“帅爷,山东余巡抚派员刚刚赶到,有紧急公文要面呈帅爷!”

  “在哪里?”洞房红烛销金帐、哀哀哭泣的银翘眨眼间全都不存在了,他的声调面容顿时恢复了沉静庄重。

  “在前堂公事房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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