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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沈氏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扶着丫头,一手扶着门框,举步要出门槛,这一刹那她停住脚,回身对丈夫笑笑,笑容里带着某种愤慨和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的酸楚:“我不愿意顶着个不贤妇的恶名,也不要你落个怕老婆的笑柄!不然,怎好为官,怎么做人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赶忙跨出门槛。两名仆妇一左一右关了书房门,照夫人吩咐,在外面落了锁。

  “夫人!夫人!”门里孙元化还在喊,沈氏不敢回头,急急忙忙出跨院回后堂。她抬袖要拭拭额上的汗,半道却揾住眼鼻,泪水“呼”地涌出来,软缎大红吉服的袖子顷刻便湿了一片……

  嘉定府的孔庙建于南宋嘉定年,青瓦粉墙,飞檐戗角,雅致古朴,巍峨壮观,古有“吴中第一”之称。孔庙之南有魁星阁、应奎山。登上应奎山凌云阁,远望可见“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繁华城中街市,俯瞰山下,一潭碧水环绕,便是有名的汇龙潭。

  汇龙潭碧波涟漪,深不可测,有五条进水河道。都说每条河底有五眼大井,其中一眼直通东海,即使天下亢旱,此潭也不干涸。水由五条河道入潭,潭中又坐落着绿树葱茏的应奎山,恰成五龙抢珠之势,注定了嘉定好风水。每年端午节,四乡百姓各自装饰出一条条生动逼真、威风凛凛的龙船,有喧天的锣鼓助威,有飞扬的彩旗点染,有划手和观众的呐喊欢呼,五条水道五条长龙,同时飞桨竞渡争先抢划,冲入汇龙潭,那才是真正的五龙抢珠哩!

  就是这样一个端午节,就在汇龙潭畔一株古枫杨树下,沈家艾艾和女伴们像一簇盛开的艳丽的十姊妹花,临水观看赛龙船。她们咬着瓜子杏干,小声地说,悄悄地笑,不时偷眼看看拥在潭边看热闹的人群。比较起来,艾艾自幼帮爹娘经管织机、买棉丝卖布帛,是见过世面的,不像女伴们那么羞怯,倒成了热心的百事通,一百句话里八十句是她在讲。

  “知道魁星吗?读书人能得魁星笔头一点,定中状元!魁星阁里供的就是他老人家。”艾艾只怕说得还不详细,指着阁上重楼,“看,那阁上开了四扇门,听我爹爹讲,都有名字,喏,南朱雀、北玄武、东书府、西墨林……”

  她后侧一个男子扭过头,认真地纠正她:“说反了,是东墨林,西书府。”

  “关你什么事!”艾艾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立时有些后悔。那人虽是年少,黑眉斜飞、凤眼含威,文静的读书人相貌中蕴含着几分英气,很是慑人。刹那间,她面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正踩上潭边青苔,脚下一滑,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一片惊叫,女伴们吓慌了,她也吓慌了,双腿一软,跌坐水底。幸而岸边水不深,不至没顶,但她双手乱挥,大叫救命,却怎么也够不着女伴们战战兢兢乱伸乱挥的纤手。

  受她白眼的男子猛地拽下腰间长剑,把剑鞘伸到她面前,她双手紧紧抓住,浑身软得站不起来。剑鞘那一头传来的强大力量,教她腾云驾雾一般,转眼就上了岸。浑身水淋淋的,衣裙都贴在身上,她又羞又窘,双手捂住脸,但没有忘记致谢,嘤嘤哭泣着说:

  “多谢相公救我,请问尊姓大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眼睛望着别处,只应了这么一声,便转身离去。

  旁边有认得的人插嘴:“他是孙公子孙元化。”

  艾艾像是挨了一棒,忘记自己的狼狈相,惊问道:“是高桥何家衖的孙家吗?”

  “你也闻知他父子贤名吗?正是高桥何家巷孙秀才孙继统之子……”

  艾艾连忙咬住嘴唇,极力压住心里的翻腾,一回到家,便伏在床上大哭,哭了整整一个端阳节。

  这位救援她的孙公子,原来是她的未婚夫婿啊!如今却白白错过了……

  她爹爹原也是读书人,可是从十二岁进学,考到三十岁,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灰了心,改做生意。先营酿酒,后来又试着做糖,都不成功,亏了本。六年前,倾其家私,购进一张织机,织麻织布织帛。靠了妻子女儿勤劳灵巧,也靠了他有点水墨丹青的底子,织品精良,染色雅致,上市后竟然售价高销路畅,大获其利。于是添购织机、雇请机工,鸡生蛋,蛋生鸡,三四年间竟大发了,成了嘉定城中数得上的大户。

  还在他当老童生的时候,某次县考认识了孙继统,谈得投机,结为好友。孙继统中式为秀才,仍挈带他参与文会,流连诗酒,切磋举业,他既感激又羡慕,便与孙继统定下了儿女亲。等到他弃儒经商以后,想起当年文人骚客之行,只觉得惭愧,白白耗去十数年光阴,耽误了千金万银的进项,好不后悔。那位亲家孙继统得了秀才便不再上进,整日吟诗作赋,声称决不做官,何等可笑又可恨?与这样人家结亲有何益处?又听人说孙家儿子也是不事产业经营,只知读书游学,还喜欢摆弄红毛夷火器,怪头怪脑,叫人害怕,怎能把女儿配他?和妻子一商量,便退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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