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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偏偏他不能一醉方休,酒到七八成光景;赤龙抱柱梯上一片脚步声,王家老仆领来了他家的仆人,上来就急急跪禀道:“老爷快家去!姨奶奶就要生了!”丁易垣一惊,又一喜,立刻起身,拜谢两位好友,兴冲冲地快步下楼。他在楼梯上脚步慌张错乱,摔了一跤,几乎滚下去,咚咚咚的声音,楼上听得一清二楚。王征和孙元化在廊下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王征笑道:

  “难怪他入教这么犹豫,求子之心太切了!”

  孙元化笑笑:“他或许是如此,但多数人不过以此为幌子,不肯放弃贪淫纵欲的罪恶罢了。”

  王征点点头,两人慢慢踱回阁中。孙元化拿起那只龙杯,又注目着《快雪时晴帖》,轻声说:“良甫,你知道天主教的教义中哪一条最令我折服?”

  王征不做声,只默默看着他。

  孙元化接着说:“就是这一条: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来都有罪!这其实也与诸子百家中人性恶的论说相合。只有认定自己有罪,不断向主忏悔、不断清洗自己的罪恶,人才能变好,人心才能挽回,国家才能得救,你说对不对?”

  王征点头,知道老朋友多少有点醉了,不然不会把这种想法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孙元化又说:“如果我们不是受过洗礼、不是时时忏悔谢罪改变自己,使自己完善完美,那岂不要玷污这绝世的名帖和宝杯!”说罢,他双手捧起龙杯,恭敬地对《快雪时晴帖》一照,仰头把杯中酒喝干了。

  “……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尾,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司礼监秉笔杨禄念到这里,朱由检皱眉打断:

  “谁的奏本?”

  “是兵科给事中方龙正。”杨禄见皇上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便又拿起一本,先报姓名:“佥都御史徐璜建言:皇上崇节俭以变风俗,诚英明之举也。但观京中各处茶食铺店所造看桌看桌:宴席中摆满一桌果点菜肴,只看不吃,用作排场。糖饼,大者省功而费料,小者省料而费功,乞令有司擘画定式,功料之间务在减省,以使风俗归厚……”

  朱由检又哼一声,眉宇间的不快更显著了。杨禄连忙放下奏章,恭敬地垂手而立。

  “朕命言官建白,内忧外患一字不涉,偏又将这些小事体,生扭在极大题目上,怯懦之至!”朱由检恼火地朝御榻一靠,双手抱住了肩头。

  杨禄立刻对侍候在侧的小太监一示意。小太监伶俐解事,赶紧捧来一件暗龙纹夹披风递上杨禄,杨禄抖开了披在皇上肩头。朱由检看了一眼,问:“是新的吗?”

  “回皇爷,洗过两次了。”小太监连忙回禀。

  “至少再洗一次,记住了吗?”

  “是,皇爷。”

  杨禄满脸堆笑:“奴才服侍过的三位皇爷,所御衣物皆是隔夜便换新。万岁爷衣必三浣,真励精图治圣主,节俭之德中外称颂……”

  朱由检微微摇了摇头,顺手提起披风下襟,从面前撩了一下,说:“熏的什么香?”

  “回皇爷,是万春香。”小太监回应如流。

  “不好,香味不正。改用龙桂香,黑色的那种。”

  “是,皇爷。”

  皇上虽节俭,却有洁癖,衣物不浣净不熏香则不服用。他对香料的精通、对各种香味的辨别力,更是高得令人敬服。

  四年前,十五岁的信王朱由检以弟承兄继位,是为崇祯皇帝。登基之初,对天启帝宠信的魏忠贤、客氏一党任用如旧。魏忠贤不摸底细,不敢乱动;外廷文武官员也都观望,不知新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一天,皇上在便殿召文臣讨论治理天下之道,兴致很高,初更打过尚未回宫。正讲论间,皇上忽然命太监秉烛绕巡查看,墙角屏后都走遍了,寂无所见。他自己竟然起身离座,径直朝一处殿角走去,仔细打量殿壁,令人立刻拆毁,此墙竟是夹层!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手持线香端坐其中,壁上有几十个细眼,燃着的香烟正通过这些细眼袅袅飘向殿中。一盘问,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太监招认说,是魏老千岁命他所为,因皇爷勤于政事,太过劳倦,香为皇爷解乏。

  朱由检对众臣说:“方才朕正静摄思索,而心忽动,欲念顿起,立时想起所谓‘迷魂香’之属的邪香。果然如此!”他正颜厉色地转向服侍太监:“从今以后,再进此香者,杀无赦!现存宫中者,一概焚毁掩埋!”

  太监们战战兢兢领命接旨之际,朱由检忽然望着群臣叹息道:“皇考、皇兄,皆为此所误啊!”

  一句话,如震春雷!群臣惊喜交加,明白了万岁爷的真情:绝不会再任用魏党,绝不再是好色荒淫、昏庸懦弱的天子。

  果然,朱由检很快杀掉魏忠贤和客氏,定逆案,把魏党一网打尽,为东林党平反追谥。他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事必躬亲,罢土木织造贡品,不近声色货利玩好;又英明果断,礼敬大臣,朝堂上仿佛刮起一阵清新的、生气勃勃的劲风,大有横扫百余年来陈腐死滞之势!

  大明朝自正德皇帝浪荡了十余年之后,万岁爷一代比一代懒散昏庸,一个比一个更深地沉溺于自己的癖好,置朝廷大事于不顾,只享受万民君父的威势和奢华,决不肯负万民之主的一星点儿责任。

  嘉靖帝醉心于求长生,修道炼丹会神仙,二十多年不上朝,许多阁臣、六部尚书从上任直到离职也不曾见万岁爷一面。

  万历帝更是彻底荒怠,深居后宫,近三十年中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祀郊庙、不批答本章,不批补中外缺官,一切不闻不问大撒手,只孜孜不倦于酒、色、财。

  泰昌帝在位仅二十九天,起居无节,溺于女色,一枚号称仙丹的强壮补剂红丸送了他的命。

  天启帝又是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酷爱做木匠活儿,不肯摆弄令他大伤脑筋的政治,把这一切顺手推给宠信的太监魏忠贤和奶妈客氏,闹得朝廷大乱,天怒人怨……

  终于盼来这么一位英明天子好皇帝,扶大厦于将倾,拨云雾以见青天!自然天下欢悦,人心大定,士人相聚,无不额手称庆:大明中兴有望了。

  宫里太监眼中,这位皇帝可太出众太英明太叫人敬畏了!身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的庞老太监就是这样说的:“好容易出了个管事儿的万岁爷——准是赤脚大仙下凡!”所以太监们全都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不敢有丝毫疏忽。这会儿,杨禄就这么不敢错眼儿地侍候着,见皇上扯顺披风坐定,微微颔首,便立刻拿起奏章要念。

  朱由检问道:“谁的?”

  “宗室朱术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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