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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还是母亲怕耽误了孩子,在吕烈八岁那年送他进京,从此在舅舅家长住。舅舅为使外甥安心攻读,竟把妹子也接来同住,直到九年前病故。母亲去世,独自留在钱塘的父亲另娶,吕烈和他几乎断绝了来往。舅舅得知吕烈的父亲婚后连生二子一女之后,便提出过继吕烈为子,改姓徐。据说父亲无异议,吕烈却不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越是厌恨父亲,越不愿改姓。或许还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想方设法,专跟父亲作对,叫他不得痛快!

  冯氏叹息着劝解:“他终归是长辈,你怎好这样说他?如今他年将五十,家累又重,听说业已收心,改好多了……”

  吕烈哼一声,心想:狗能改了吃屎?只听舅母用更加温存的口吻说:“烈儿,我看着你长大,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过继改姓,你怎么就不肯依呢?”

  吕烈一抬头,正色道:“舅妈,看舅舅这么待你,叫我想起那人待我母亲的样子,心里怎么能顺……舅舅是为什么?”

  舅妈怔怔地看着吕烈,泪光荧荧,默默无语。

  “嫌你不生儿女?再娶几房侍妾又有何难!”

  舅妈渐渐低了头:“我也劝他纳妾,劝了十多年,他终是不松口,宁可去勾栏瓦舍……我也弄不明白……”

  吕烈愣住了,这是头一次从舅妈嘴里获悉的真情,竟是如此不近常情。他思忖片刻,随即冷笑了几声,说:“这也不难解,要倚仗舅妈娘家为靠山,他焉敢纳妾娶小!”舅妈的娘家亲友门生遍朝野,而舅妈的亲娘最是忌刻,舅舅在此事上,不得不格外赔小心,免失老泰山的欢心。

  舅母张嘴“啊”了一声,叹口气,放下了碗筷。

  守门老仆快步走来禀道:“夫人,老爷命奉茶待客。要好茶,快些送去客厅!”

  冯氏如闻军令,赶忙起身催着丫环快去唤人送茶。吕烈不怀好意地笑道:“看来,留面子给他了!”他陪舅母回到后堂,刚坐定吃茶,老仆又追来禀告:“夫人,老爷命上酒肴待客,用状元红,八珍攒盒。”

  冯氏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去了。吕烈怪模怪样地笑着,拖长了声音:“舅舅为何前倨而后恭?想必受他厚赐矣!”

  冯氏脸色有些变,这样明显的恶意她不会没感觉。她像对小时候的吕烈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颈,难过地说:“别怪他。昔日他不是这样的。不记得八年前了?……”

  吕烈狠狠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倾城倾国第三章那时候,他才十七岁,翩翩小秀才,带着舅舅筹给的五千两银子回原籍会试。他十三岁考中生员,有神童之称,人们都认为他中举如探囊取物,进士出身的舅舅自然期望更殷。不料秉性不羁的他,一路挥霍,竟在金陵滞留三月,混迹于秦楼楚馆,及至杭州,囊空如洗,又抱病不能入场,借贷而归,沮丧到了极点。舅舅闻讯大怒,列出家法、小杖、皮鞭,严阵以待。舅舅管外甥,那是正管!

  吕烈叩拜舅父母,已是病得骨瘦如柴,还因跌跤摔脱一颗门牙。舅母一见便哭了,舅父却黑着脸大声责骂,声言要打断败家子的“狗腿”!奉命搜查公子行箧的书童送上公子的诗稿,舅舅愤愤然翻看,突然停在一处,很快看一遍,吟一遍,竟至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声:

  “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好,妙语好句,可怜可喜!哈哈哈哈!得此两句,则五千金花得值也!”

  吕烈已因软弱瘫倒,昏眩中也还是听到了舅舅的话,庆幸轻易过关,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然而他却从此抛弃儒业,次年以武举出身,踏上了以武功立身的另一条路……

  想起往事,吕烈也觉得自己过分,有意识地收敛了几分狂态。这时舅舅回后堂来了,脸上有酒色红晕,还有兴奋、得意、感激的奇怪表情。他看了吕烈一眼,又恢复了些许舅父的严厉:“你回西楼书斋歇息去吧!”

  吕烈扭头就走。舅舅终于忍不住,又拦住外甥,从怀中取出一帖红礼单递给他,笑得十分得意:“王使君之父王象春原在朝为阁臣,故而知我素负雅望,敬慕我人品学问……”

  红帖上金粉字写着:“侍生王叔圃敬赠玄色绢丝纺绸五百匹”。吕烈冷笑着扔下礼单,转身走了。

  回到西楼,另是一番喧嚣:千万声鞭炮震天响个没完,和着鼓乐吹打喜气洋洋地隔墙送到耳畔,不想听也得听,躲都躲不开!小书童笑道:“少老爷,不瞧瞧热闹?隔壁家老公给他娘做寿哩!”

  三天前吕烈进家门回到西楼,发现邻居院子翻修一新,还栽花种树、垒石构亭地起了一座花园,正中的四方轩气派之大,足与阁臣宅院相媲美,——原来是司礼监吴公公为他母亲新置买的宅子。从楼上,吕烈得以清楚地看到吴直认母的一幕:年近三十的司礼监秉笔,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竟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样哭叫着,张臂扑向那个仪容丰美、风韵尚存的老太太;老太太竟也搂定这个大汉子,一声儿一声心肝地哭叫,旁边许多人陪着掉泪。若是真的倒也动人,偏生是假的,可就叫知道真情的吕烈觉着肉麻,觉得可笑到极点!戏做得越认真,他看得越滑稽。他既鄙视那些不是男人的货,又恨这黑心肝的老鸨,王八遇乌龟,他乐得一边看笑话瞧热闹,都倒霉才好!犯不上去戳穿它。

  此刻,看那身着鲜红福字寿衣的胖老太太,妩媚地整整鬓角,斜飞一眼,这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卖弄风情,直令吕烈作呕,随意抛出一句嘲笑:“老公成孝子,公鸡抱窝啦!”

  “孝?”书童诡秘地笑笑,“天知道!这漂亮老婆儿未必真是他娘!”

  “你倒圣明!”吕烈也笑了,“谁说的?”

  书童兴致勃勃地讲给少老爷听:半年前花园完工的那会儿,就听说吴老公遣了专人打山东把寻访到的老娘接来了。也在那个气派的四方轩母子相会来着。那老太太又黑又瘦,长脸眯缝眼,合不拢嘴的大龅牙,说实在的,吴老公虽俊,可说不上啥地方跟她真有点儿相像。丑老太太一看吴老公耳垂儿上的黑记,就悲切切地哭开了,哭得那个伤心哟!吴老公不知咋的,登时翻脸,一把将丑老太太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叫来陪同的人,“啪啪”几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大发脾气,说这不是他娘,叫他们重新去寻!手下人屁滚尿流,赶紧把丑老太太弄走了。今儿个看起来,多半儿是因嫌那个丑,不长脸……

  吕烈听罢淡淡一笑:“刑余之人,心性自然古怪。”

  “没错儿!这回他可认了个拿得出手的娘,足显摆!到处下帖子给娘庆寿。咱这一条胡同家家都送,第一张就是咱家!还是老爷在朝中有人望啊!”

  “他送他的,老爷素有清名,不会去的。”

  “这个嘛……”小书童不服,又不敢直说,“吴老公是司礼监大太监,得罪他可是要命的事儿!他们那路人心眼儿小着呢,下帖子请不去,恨你几辈子……说不定老爷也……”

  “胡说!”吕烈拉下脸。他对舅舅反感瞧不起,是自家的事,不容下人外人置喙。再说他也深信舅舅总还爱惜声名,不至于卑贱到与阉竖为伍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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