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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沉思默想的孙元化悚然一惊,立刻掉头细听。

  “可不吗,我听了也不信!还说也叫什么红夷大炮哩。”

  “不中嘛!不中用!”孔有德高傲地大摇其头,“他们没有铳规,打炮不过放炮仗一般,哪有准头!”

  程秀才惊喜非常:“咱官军竟有这神器!岂不是神炮?”

  孔有德极为得意,心痒难挠,忍不住凑在程秀才耳边,压低嗓门吹嘘道:“那神器是孙巡抚孙大人亲自制造的,可是能……”吕烈碰碰他,他一眼触到孙元化责备的目光,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程秀才愣了一愣,说:“可是名讳元化,字初阳的?大英雄!辽东人谁不敬仰……”

  孙元化很诧异,从旁边默默打量这位提到自己名号的秀才,立刻从此人身上感到了使他觉得亲切的儒雅书卷气,和一般腐儒不具备而他非常赏识的精明,好感油然而生。他对程秀才一拱手,笑道:

  “尊兄弃儒就商,出雅入俗,委屈了。”

  程秀才连忙还礼逊谢:“命也如此,不敢抱怨。尊兄想必也是文教中人了?”

  “不敢。在下县学一教官耳。”

  “失敬失敬!”程秀才再次躬身拜揖。

  孙元化拈须笑道:“尊兄书生弱质,海上风涛险恶,却也应付得来?”

  程秀才丝毫没有误会问话的用意:“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全亏我家老护院。”他指了指身边那个结实的红脸汉子。那人穿着打扮也很华丽,腰间悬一口长刀,只看那镶金嵌宝的白玉刀柄,便知是价值很高的宝刀。听程秀才提到他,赶紧拱手抱拳低头为礼。

  孙元化打量老护院:“想必马上功夫不弱!”

  程秀才笑吟吟地说:“正是哩,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又力大无穷。当年救过家父的性命,在下从不敢以下人待之,只当是叔辈。可惜天生不会说话。”

  “哦。”孙元化点点头,邀程秀才同游多寿阁。一行人已走出镜石亭了,吕烈还倚着亭柱仰望蓬莱阁,不知在想什么,孔有德喊了他两声,他才无精打采地跟了出来。

  途中,孙元化问起近日参貂的行情市价,程秀才很在行地一一说给他听。面前正对小海,各式各样的商船在码头排得密密麻麻。孙元化突然顺手拍拍老护院的肩膀:“那条大红船是你们的吧?”

  老护院一抬头,看了孙元化一眼,只张张嘴,便指着自己的舌头,对孙元化摇摇头。孙元化心里一震:这人好厉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灵活,而且光芒夺人,深不可测。他抱歉地笑笑说:“我拍错人了,还当是秀才哩。”他不转睛地注视着老护院,看他作何表示,老护院却已移目足下,静静地迈步随行。

  将入多寿阁,孙元化对老护院腰间华贵耀眼的宝刀发生兴趣,忍不住伸过手去。老护院极其敏捷地向后一闪,一把攥住了刀柄,似要拔出。孙元化连忙按住他的胳膊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看这刀柄似白玉雕就,十分稀罕……”

  程秀才也笑了:“不碍事,不碍事。他靠武艺纵横一方,平日总是机警过人。教官不要见怪才好。”

  游过多寿阁,就要各自分手走开。孔有德突然问道:“秀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程秀才笑着捋捋髯须:“你现在才记起?我方才一见你就认出来了。昨天夜里。”

  孔有德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老书生?”

  众人听他俩说得奇怪,忙问原委。

  昨晚虽是元宵节,但登州因地处海疆,仍行宵禁,不过把宵禁时限延迟到子时。孔有德率营兵夜巡,拘到一个犯夜的。他自称老书生,因在朋友家谈诗论文,忘了时辰。孔有德诈他:“既是书生,我要考你一考。”老书生毫无难色,请他出题。这一来反倒难坏了孔有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个题目,便大喝一声:“造化了你!今夜幸而没有题目,快回家去吧!”

  这小故事把大家都逗笑了。孙元化道:“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儿: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秀才也笑:“正是呢,还亏得将军好心肠啊……”

  归途中,吕烈一直拉着脸不做声。孙元化沉思默想,也很少说话,有一两次停步回顾,目送程秀才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孔有德自顾自地说着福山大面,很开心。耿仲明瞪他一眼,示意他别饶舌了,随后低声问道:

  “帅爷,你是不是疑心那位程秀才?”

  孙元化点点头,又说:“程秀才倒罢了,那位老护院绝非等闲之辈,真是当世英雄!”

  孔有德大为惊异:“什么?莫不是金鞑的坐探?”

  “不,不像。”孙元化摇头,“坐探不会有这般气度!况且借着按刀柄,我摸了他的脉,博大稳定,不乱不慌。做奸细的不是这等脉象。着人去悦来客栈探探他们的来历。”

  耿仲明忙应道:“回营就办。”

  孙元化转眼看看吕烈:“你今天怎么啦?身子不好?”

  孔有德哈哈一乐:“他呀,从不饶人,今儿可吃亏啦!”

  吕烈突然满面通红,瞪眼发火:“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住了声,扭开脸,低着脑袋只管走路,对谁也不睬。

  孔有德不知他这阵无名火自何而来,张大嘴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身畔的斗嘴,孙元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已飞向别处:金国也会造大炮了!他感到一阵阵紧迫,实施那一整套攻防计划更是刻不容缓,可是从哪里弄那四十五万呢?……真伤脑筋啊!

  如朱砂堆就的丹崖山,渐渐隐没在初春的雾霭之中,今年的头一场东南风推送着巨大的白帆,数十丈长的艨艟巨舰轻松地划破海浪,行进得十分迅速。

  孙元化静坐舱中,面前一盏热茶,手执管笔急速挥动,聚精会神地演算着。海浪拍击船帮和风吹帆樯的“嘎吱”声响,使四周更显宁静。孔有德不好出声,便对侍立另一侧的吕烈耸鼻子歪嘴地示意:出舱去。吕烈视而不见。孔有德又指天画地做手势:有话对你说。吕烈竟扭头去看舱外,把孔有德气得咬牙。正没法子想,听得孙元化说:

  “你们各自回舱吧,有事再差人去请。”

  二人施礼退出。一出舱门,孔有德揪住吕烈,笑骂道:

  “你这小子!装什么蒜?故意晾我呀?”

  吕烈永远是那一副似笑非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老哥,我可没料想到你还如此好奇。”

  孔有德奇怪了:“咦?你知道我叫你出舱干啥?”

  “那还猜不着?不就是想知道刚才码头上的那档子事儿呗。”

  “啧啧,你这小子!”孔有德咂着嘴惊叹。

  方才在码头,孔有德领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见孙巡抚就叩拜下去。孙元化看着他,寻思着:“你——不是——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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