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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孙元化一直注意观察刘兴治的表情变化,进一步逼上去:“京畿四城收复,关内安定,则海路必须通畅无阻,朝廷断不容刘游击驻兵长岛为所欲为,所以,已升副将黄龙为总兵,驻镇皮岛!”

  孔有德、耿仲明、吕烈三人听孙元化突然把话挑明,顾虑变生不测,不约而同围拢来护住巡抚大人,一齐警惕地盯住刘兴治。刘兴治果然吃了一惊,一把攥住腰刀刀柄,怒声大叫:“黄龙?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一挥手,刘兴基和岛上将领们突然按剑集拢到刘兴治一边,立眉怒视。

  孙元化迅速接住刘兴治的话:“凭他收复四城新立大功,连进三级为都督佥事,世荫副千户!刘游击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岂不知武将唯有战场上一刀一枪杀敌立功,方能加官晋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刘兴治噎住,瞪了眼哑口无言。

  孙元化口气更加和缓:“刘游击武艺高强,才量过人,本帅早有耳闻,可惜没能在勤王一战中杀出威名立得功勋。纵然你才具堪为岛帅,朝中谁人知道?军中谁个服气?恃强任性而行,则更失人心。我为刘游击计,莫如龙归大海,虎进深山,他日往战场杀金虏立奇功。收复金、海、复、盖四州之日,本帅亲自为你请功;倘能驱逐金兵恢复辽东,我敢断言,那便是你拜印挂帅、封侯进爵之期了!”

  刘兴治呆了半晌,“扑通”跪倒在地,很响地叩了一个头,说:“我刘五自小气性不好,弟兄们多让着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像帅爷这般正言教导,不欺不诳,是非曲直利害都摆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好说?我服了帅爷你!四哥,老七,弟兄们,都来给帅爷磕头!”

  孙元化谦和地扶起诸人:“不必如此。目下国家危难,强虏猖狂,更须我等同仇敌忾抗击金虏,以期还我河山!元化愿与诸公共勉!”

  孔有德、耿仲明眉开眼笑,不料真能化干戈为玉帛。吕烈心里未尝不为孙元化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的才干和魄力所折服,但表面决不肯表露一点。

  众人簇拥着孙元化下山,孔有德忽然嚷出声:“好作怪!那也是棵树吗?”

  好一株状貌奇特、苍劲遒拔的古树!高数丈围八尺,树冠圆阔茂密,似擎天伞盖,浓荫方圆数亩,树干皮暴棱凸,好像八九条龙蛇紧紧绞缠盘结一起,又各自伸向天空。

  孔有德拍拍吕烈:“喂,你这百事通,怎么哑巴了?”

  吕烈一时回答不来,随口说:“山草野树,谁能识得许多!便是大人恁般渊博,怕也说不出这怪树的名目。”

  孙元化笑笑:“果然难认。只是因这树,我想起一个人。”

  “末将倒不信了,”孔有德惊奇地问,“何人有这般胖大身躯?”

  “不是形似,是神似。”孙元化不笑了,绕着这株怪树慢慢地兜圈子,沉思着,说:“此人幼蒙倭难,幸遇大将军刘平倭定朝鲜,携回中国养为亲兵。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于金,刘大将军战死,他因此自觉有罪,不敢回关内。辽东失陷,他竟被金国掳去。因他聪明机警,深受汗王喜爱,多方善待恩养,先嫁以贝勒之妹,又任为副将,管金、海、盖三州,可谓荣华富贵极矣,此人却视如草芥,一心要归南朝,暗中交通毛文龙。多次被人告发,也多次定罪下狱,几回要杀,金国汗王因特别爱他才干,竟都赦宥了。受此磨难,他并不灰心,归朝之意愈切,费尽心机才用金蝉脱壳之计,假托自焚逃走,于前年十月携带属下二百余人归来。金国汗闻知大怒,将他家眷数十口全下了狱,他也并无回顾之意。金国汗恨他入骨,今年正月闻知他在太平寨,专遣两路兵马夹击,置他于死地,他身中十数箭而直立不倒……”

  刘兴治兄弟此时已泣不成声,孙元化对他们望了好一会儿,叹息道:“在宁远,我与他相处月余,一见如故,三生有幸,常相往来晤谈。闻他在太平寨遇险,急领兵救助,已是不及,连遗体也不曾寻得,只救得他两个回来。”孙元化指指孔有德、耿仲明,“当日战事详情,耿中军上次来岛想必都说与你了?”

  刘兴治连连点头,跺着脚恸哭。

  “他生时心中纠结缠绵如此树的,是一片忠君报国、一心向明的情怀,死后英灵不散,定将护佑我朝国泰民安。但愿你们弟兄承继令兄遗志,不辱令兄英名!”孙元化说罢,虔诚地对天一揖,刘兴治兄弟连忙跪倒,哭着对天叩头,随后站起身擦泪,呜咽着说:

  “帅爷教诲,我兄弟铭记终生!”

  众人早听得呆了,孙元化突然转了话题:“吕都司,我记得此树乃小叶朴,本地人呼之为‘祖宗树’,不知是也不是?”

  “这,卑职不知。”吕烈还在恍惚中。

  孙元化便告诉众人关于这棵树的传说:二百年前,安徽凤阳一老人携了八个子侄逃难至此,一住十年,垦田开荒,终于丰衣足食,老人却一病不起。临死遗言说:“要想守住家业、世代兴旺,你们八个千万不能分心……”八个孩子埋葬了老人,各自在坟前栽一棵树,表示齐心协力在岛上扎根创业的心意。这八棵树从此不管日烤风吹、雹打霜侵,愈长愈旺,愈挨愈近,渐渐并在一处,长成了一棵。后代都知道此树是得了老人的灵气儿,对它格外虔敬,“祖宗树”的名儿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

  最后,孙元化说:“我等弟兄们也当如这祖宗树一般齐心协力,不生外心,抱成一团,方能抵挡暴雨狂风啊……”

  他的低沉厚重的声音,像古钟一样在每个人耳边震动,直响到了他们心底,在那儿激起战栗。今天,是他成功的一天,他光辉的一天!这些人都被他迷住了,为他丰采夺人,为他器宇轩昂,为他博学多才,为他沉静慈祥,甚至为他疏朗诚笃的面容,为他深邃动人的声音……

  院子里搭起天棚,排桌设宴款待孙元化一行。刘家弟兄不再提水战演练的话头,决定十天之内北返皮岛,宾主皆大欢喜。

  不想入席之时,吕烈对主人的座位故意地看了一圈,冷冷笑道:“刘游击那张别致的椅褥怎的不见铺出来?”

  刘兴治双眉一竖,似要发作,继而软下来,颇有几分尴尬,笑道:“闹着玩儿的事,何必又提它。”

  上次吕烈和耿仲明来岛下书,刘兴治也设宴款待,入宴前向两人指看他椅上的坐褥:似兽皮而无毛无尾,似帛缎又四肢宛然,椅背处的褥上黑毛丛密,仿佛人发。吕、耿二人都认不出是何怪物。刘兴治嘿嘿一笑,请他们转到椅后去看,坐褥后垂的那一块竟是一张人脸!耳目口鼻分明,但已干缩,原来是人皮坐褥!两人惊诧不已,刘兴治却洋洋得意地夸耀此物如何冬暖夏凉。

  这是刘兴治的下马威,并未把吕、耿二人吓住。耿仲明不快地笑道:“刘五弟还是这么爱杀人玩!”吕烈却极其鄙夷地从鼻子眼里哼一声,说:“蛮夷陋习!”几个字就把刘兴治激得面红耳赤,差点儿发作。

  今天吕烈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是专要刘兴治难看吗?

  孙元化看定刘兴治闪烁不定的眼睛,亲切地说道:“刘五弟,我大明乃礼义文明之邦,不可再学那茹毛饮血的蛮族行事,免被同僚耻笑。”

  “是。”刘兴治面有愧色,低头恭敬地回答。

  海参宴极是丰盛,为贵宾特意准备了清汤原汁鲍鱼,用的是最上等的皱纹盘大鲍,一只只有剖开的半个鹅蛋大小,摆成六六如意图案,鲍肉上剜了花纹,撒上红椒、青葱、黄姜切成的极细的丝,鲍贝内壁闪着华美的珍珠色泽。对着色香味形俱美的上等佳肴,谁不开怀畅饮?几个清俊的十三四岁小亲兵,在席间调丝弄竹,为宾主唱曲:

  ……徒捧着泪盈盈一酒卮,空列着香馥馥八珍味。慕音容,不见你;诉衷曲,无回对。俺这里再拜自追思,重相会是何时?揾不住双垂泪,舒不开咱两道眉。先室,俺只为套书信的贼施计;贤妻,俺若是昧诚心,自有天鉴知……

  这曲《雁儿落》是《荆钗记》中王十朋祭祀亡妻的唱段,极是流行。酒已半酣,许多人跟着点板打拍、轻声哼唱。那边刘兴治持杯不动,呆呆地听着,眼眶里竟盈着泪光。他的部下都不敢看他。孙元化瞅着他暗自嗟叹,知道他不只是因为有了酒意。这次事情完满解决,表明自己对他的判断相当准确……

  早知道这般样拆散啊,谁待要赴春闱?便做到腰金衣紫待何如?说来又恐外人知,端的是不如布衣……

  一句“端的是不如布衣”,刘兴治眼里的泪搁不住,终于滚下。他连忙举杯仰头饮酒,双袖掩过了两滴豆大的泪珠。

  “停!檀板拍——拍错了!”耿仲明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小亲兵,已有七八分醉意。

  “仲明,你醉了!”孔有德赶忙拉他坐下。

  刘兴治不高兴地瞪住耿仲明:“错?错在哪儿?”

  “就是这句‘端的是不如布衣’!这‘布衣’之‘布’字,出口应在后半拍,是这样——”他竟以手代板在宴桌上拍击,摇头晃脑地把这句唱了一遍,然后说:“他,抢了半拍!”

  身为营官,当众唱曲,成何体统!刘兴治却笑了:“真看你不出,精通音律呢!”

  “哈!我若不是会唱曲,早就见阎王去了!”耿仲明很兴奋,眼皮也不了,只顾絮絮叨叨,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早年间,努酋指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破辽东,恨贫民作乱,拘来贫民杀个干净,叫做‘杀穷鬼’;第二年又说富人聚众思叛,再拿富民抓来杀个精光,号称‘杀富户’,两趟大杀,辽东还剩几个汉人?……只有四种人不杀:一是皮工,鞑子留了作快鞋;二是木工,鞑子留了制器具;三是针工,鞑子留了缝裘帽;四是优人,鞑子留了看戏听歌。最杀得狠的就是念书人,杀光不留!我幼时原是读书种子,偏又生得白净,那年鞑子拿住我时问说:‘你必是秀士!’我急中生智道:‘不是秀士是优人。’鞑子道:‘既是优人,唱支曲子我听!’亏我平日爱听戏,便唱了一曲,就是方才那支《雁儿落》,才得活命……”他醉眼矇眬地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大家也都静悄悄地看他。他凄切地笑了,抹了抹额头,说:

  “何必嘲笑我呢?咱们这些人,只除了帅爷和吕都司,谁不是打鞑子刀下逃出来的呢?谁又不是丧家犬呢?……”他说着,突然伤心,呜呜地哭了起来。

  主客满座,一个个神色惨然,有人低头饮泣。

  “哈哈哈哈!”吕烈不合时宜地仰天大笑,笑声很刺耳,令人讨厌。刘兴治、孔有德诸人禁不住怒目相视,孙元化也不解地蹙起眉头。吕烈自顾自地笑了个够!非如此,不能抵消心里因受孙元化感动而低他一头的感觉。他一拍桌子,傲然大言:“男子汉大丈夫,何屑作此妇人态!”揽过大杯一气喝干,掷杯于地,喝道:“酒来!”

  “孔叔,帅爷在这儿吗?”陆奇一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冲到孔有德面前,尖声尖气地问。

  “哈,小猴儿!”孔有德喜爱地一摸小亲兵的脑瓜儿,“怪神气呢,帅爷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跑哪儿去了!”陆奇一可笑地蹙着小眉头,俨然管事的侍从模样,“校场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这句话:来过,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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