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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苏克萨哈自我解嘲,笑着说了两句现成话:"大丈夫能伸能屈,宰相肚里好撑船!"举头四望,遏必隆还举着那片黑玻璃,十分认真地望太阳,饶有兴味;索尼回殿去了,只来得及看到他微微弓腰驼背、踽踽独行的背影。

  苏克萨哈踏上观象台的石阶,正遇上下阶的杨光先、吴明煊和他们的助手。吴明煊等人满面羞愧,无精打采,迎面撞上苏克萨哈,难堪得头都不敢抬。杨光先却是一脸暴怒,额上青筋乱跳,两只靠得很近的眼睛火炭般通红,目光近似疯狂,握着干瘪的拳头,用谁都听不懂的家乡土话叽里咕噜地咒骂叫喊,他仿佛激怒得神志不清,以至认不出面前这位辅臣大人,直挺挺的只管下阶而去。但是细心的苏克萨哈觉察了他临去那一瞬眼珠子对自己的飞快一瞥,立刻明白这老头儿为摆脱困境而以攻为守的苦心,不由暗暗骂一声"奸诈!"表面仍然笑眯眯,从容登上观象台。

  天上的太阳,只剩下新月一样窄窄细细的一条了,这竟是一次可以算得日全食的日食!黄昏竟然在申时降临,观象台上人来人往,非常兴奋。那些从汤若望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天的王公官员们,竟忘乎所以,又"汤玛法、汤玛法"地叫个不了,似乎没有看见这白发老人身上和腿脚边还缠绕着六条铁链。苏克萨哈连这也忍下去了。他只是恨这浓重而又虚假的暮色,使他无法看清并记住那些不知深浅的大胆妄为者!

  苏克萨哈是最后一个去拿望远镜的。他背过身,举起这个像支鸟铳的东西,对准那个不是太阳又不像月亮的怪物,没好气地看上去。他觉得,"天狗"开始向外吐那个火球了,就像一张贪婪的嘴,不得不把它实在吞不下、又烫得它无法忍受的油果子吐出来一样。他于是渐渐心气平静下来了。

  背后,一个清脆的孩子声音在兴奋地赞美:

  "汤玛法,你真了不起!"

  苏克萨哈忙回身,只见一个小太监刚从汤若望床边跑开去,帽子上羽毛一跳一跳,黄底红花的衫子一飘一飘,在昏暗中也很分明。而汤若望却完全惊呆了,坐在床上不得动弹,好半天合不拢嘴,抖抖索索举起右手在额胸间不住地画十字,喃喃地低声说:

  "上帝啊!上帝啊!你让先皇帝显圣了吗?……"

  苏克萨哈觉得脑门顶上"轰"的一响,顿时心慌意乱,连腿都软了……

  一连四天,首辅索尼没有上朝办事。他遣人来告假,因偶感风寒、高热不退,只得在家静养。

  首辅病假,按遗诏排列顺序,理应苏克萨哈主事,遏必隆、鳌拜襄赞。遏必隆是再随和不过的人,凡事多无主见,实在是因为他世系盛贵、生长侯门,对朝政世事都不甚了了。好在苏克萨哈精明老到,鳌拜刚毅果断,朝中政务井井有条,甚至比索尼主事时办事还利落。不几天,就有赞美苏克萨哈的言语传到辅臣耳边。遏必隆浑然不觉,鳌拜心里却不大痛快:一些明明是他的政绩,都算到苏克萨哈头上,让苏克萨哈盛名独享!

  第五天,索尼还未上朝,三位铺臣联袂登门问候。他们在府门下马,正遇索尼的长公子噶布喇送客,见到三位父执,赶过来跪迎。

  "索公病体如何?"苏克萨哈首先问。

  噶布喇恭敬地答道:"已经大好了。刚才这位御医说,再静养两日便可上朝办事了。"

  "哦,你送的客是太医院的医官吗?哪一位?可是最擅伤寒科的钱医官?"苏克萨哈又问。

  噶布喇颇有些不安:"不是的。是宫值御医司先生。蒙太皇太后洪恩,每日来视看两次……"

  真是非同寻常的恩宠!司先生是宫里最负盛名的御医,专给老佛爷、皇太后切脉的。苏克萨哈点头微笑道:

  "好!好!皇恩浩荡,索公之病当无恙矣!……"

  索尼在东跨院小客厅接见了三位同僚。请安见礼、敬烟敬茶,繁重的礼仪程序过后,大家才坐定。索尼只穿了一件貂皮袍子,头戴便帽,清瘦了许多,脸色黄中发灰,尚未完全复原。

  "索公素来强健,这次竟一病数日。我等竭力支持,实在是吃力得很哪!……"苏克萨哈笑着,俨然第二把交椅,说着貌似谦逊的话。

  "让各位受累,实在抱歉。听说这几日政事毫无延误,我也就安心静养了。唉,年过六十五的人,还谈得上什么强健!也就是那日观象台进出大殿,一热一冷,回家就伤风流涕,咳嗽不止……那么,汤若望的案子,你们如何办理呢?"索尼一下子便由病因转入主题,省去许多迂回之力。

  苏克萨哈看了鳌拜一眼,恭敬答道:"索公未上朝,这样的大案,我们怎敢自作主张?"

  遏必隆拂拂袖子,说着显而易见的话:"谁也没想到,弄出这么个结果!"

  这真是辅政以来一次最大的失败!最丢脸的错误!无怪乎朝野盛传首辅索尼之病是"羞愧交加,不得不闭门思过"!

  索尼自己是否听到这些议论呢?他轮流打量三位同僚,皱着茸茸灰眉,清清嗓子,说:"这几日,我着实为此忧虑,思前想后,拿不出个万全之策,欲退不能,欲进也难。……那日观测结果可出文告了吗?"

  "这……这怎么好出文告?"遏必隆不解地问。

  "有目共睹,还不如出文告取信于民为好。"索尼叹道。

  "那么,索公的意思是,就此罢手?"苏克萨哈试探地问。

  索尼眉头皱得更紧,沉默不语。

  "怎么,要认输?"鳌拜嗓门压得很低,但能听出声音在隐隐发颤。

  索尼的茸茸浓眉下一双眼睛忧郁地望望鳌拜,说出的话却很有分量:"除非你拿出凭据,证实西洋历法舛错虚妄、一无可取!"

  "这……"苏克萨哈也犹豫了,"日食观测,刚刚给他加了胜筹,哪里就有……不如暂退一步……"

  "退?"鳌拜勃然大怒,直跳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脸涨得通红、继而发紫,一脸连鬓虬须全都开,握着拳头猛然吼道:"这江山是谁的?这朝廷是谁的?咱手里还有天下无敌的八旗雄兵,竟要向这些洋狗子南蛮子低头?认他们得胜?咱们的脸往哪儿放?还凭什么立朝辅政,啊?!……"

  苏克萨哈被他指着鼻子痛骂,早红了脸,本想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笑笑了事,却没成功,脸上肌肉一抖,尴尬地摆出一张啼笑皆非的怪相。

  鳌拜继续不管不顾地吼叫着,"咚咚"地拍着他厚墩墩的胸膛:"交给我!这案子交给我鳌拜!要退你们退,我不退!倒霉受罚我担着!我准保拿出凭据让你们看看,西洋历法是妖术!……你们都别管!"

  索尼一直静听静观,并不阻止鳌拜突发的雷霆,当鳌拜气咻咻地把那碗已放凉的奶茶一仰脖灌下肚里去时,他微微点头,仿佛改变了主意:

  "天算历法,有学之士方能置喙。你要能证实西洋天算虚妄,必须令人口服心服……"

  "放心!"鳌拜大手一挥,"我鳌拜一辈子不服软,只要我想办,没个办不到!"

  索尼深沉地再看鳌拜一眼,移开目光,说:"也好。此后这案子就交鳌大臣主管。但此案关系重大,又遇着日食这样一个大闪失,尤其不可鲁莽从事。苏大臣还要不时过问才好。"

  "好吧!"苏克萨哈淡淡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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