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六五


  "哟,这也不认识?是恩格德和吴明煊两位大人哪!早先遭汤若望那帮妖教陷害,差点儿送命呀!"

  "真是好样儿的!今儿个可该着扬眉吐气啦!"

  欢呼一浪高一浪,震耳欲聋,人们热心地向反洋教的正气英雄表达敬意。杨光先满面笑容,稳稳骑在马上,向四面八方的百姓挥手或作揖。恩格德和吴明煊多少有些不自然。他们原先都是朝廷命官,走到哪里,都有开道锣令百姓闪避。百姓怕官乃天经地义。今天这么热烈的场面从未经过,心里不免惴惴不安,生怕有奸民借机生乱,只想赶快进刑部大门了事。

  三位原告和他们的随从已进门好半天了,人群仍不平静,还在议论纷纷地摆谈着他们的业绩。每个人都想显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每个人都想用更高的嗓门压倒对手,刑部门前一时喧闹得如同每月逢九开庙市的大隆福寺。

  "镗!镗镗!——"东边锣声震响,浩大的人群悚然一惊,喧闹很快消失,仿佛大潮突然退走,片刻之间,连那些如同残留的小浪花小水泡一样的悄言细语也没有了。偌大的场子,偌长的胡同,寒冬午夜一般寂静,惟有铜锣的悠悠余音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人们又自动让出一条路,瞪大眼睛。他们忍寒受冻站了许多时辰,终于看到他们巴望着要看的情景和场面了:

  两面开道锣过去了。

  马蹄嘚嘚,敲出一团杂乱的响声,一百多名全副戎装的带甲八旗骑兵过去了。

  当每两名巡捕押一名罪犯从人群夹道中走过来的时候,寂静又被打破了。犯人每走一步,铁链就随着"哗啷哗啷"响,他们反手捆绑着,身上还系缠着九条铁链:三条绕颈项、三条缠臂膀、三条系腿足。沉重的铁链使他们步履艰难精疲力尽,一个个蓬头垢面,满眼惊恐凄惶,用力低头团身,恨不能缩进地里去。人群大声哗笑,尽情嘲弄这七名倒霉的钦天监官员:谁让他们自作聪明、参与汤若望修历书的?看看那晦气样儿!没几天活头啦!……

  铁链声声,又送过来许之渐和许保禄。他们昂着头,静静的只管走,仿佛周围没有这些充满愤怒和恶意的观众,仿佛他们是去办事去购物去散步。只这平静,就足以激怒观众了。

  "没事人儿似的!还怪神气!"

  "不忠不孝、出卖祖宗的狗腿子!"

  "狗官!臭太监!"

  "打!打!"

  人群腾起怒潮,有人冲上去动手,后面的浪头推涌着前面的浪头,四面八方都在响应,高声喊打。押送囚犯的士兵用力横着长枪,拦住愤怒的人群。

  "洋狗子!洋狗子!"声声怪叫,激得人们疯了似的,用更新更大的热望朝前拥,以至押队的领兵官赶紧把后卫骑兵调上来挡住汹涌的人潮。怒骂、诅咒早已准备好,霎时间填满道路填满胡同,汇成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喧嚣,谁也听不清别人在骂什么,连自己精心结构的叫骂也都被淹没了。

  利类思和安文思拖着铁链一出现,人们就朝他们吐唾沫,石子、土块、臭鸡蛋、破鞋烂袜子,雨点一样袭向洋教士。每击中一次目标,人们就"噢嗬"同声欢呼,从中取得平日无法取得的极大乐趣……

  "罪魁祸首来啦!汤若望!汤老狗!"一人跳起好高,嘶声吼叫。

  人群"轰"的一阵大喧嚣,之后,竟奇特地退潮了。

  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大名鼎鼎的首犯,原以为会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人,或是满脸横肉、红眼钩鼻的强盗胚。可是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偏瘫的汤若望,由李祖白和南怀仁搀扶着,十分困难地一步挨一步地向前移动。寒风把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吹得乱蓬蓬的。他是那样消瘦、虚弱、衰老,簌簌地抖动着:手脚在颤抖,白发苍苍的头在颤抖,嘴唇在颤抖……李祖白和南怀仁似乎忘却他们自己的可悲处境,像对待衰迈的老父亲那样小心翼翼地搀着,轻声念叨着安慰的话,脸上一片诚挚的关怀,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周围的人群。

  人心有时竟这么容易感动?还是这个民族历来对老弱愿意显示悲悯宽宏?或者多数人家中也有衰迈的祖父和父亲?总之,喧嚣的潮头跌落下来,疯狂的咒骂化为一片嗡嗡议论,有人低声地惊讶道:"原来是个这么老的病老头儿!……"

  犯人已经走过去了,人们仿佛突然醒悟过来,有人朝着被告的背影大叫:"洋狗子!装蒜!"嘲骂的声浪随之再度掀起:

  "绞死他!"

  "淹死他!"

  "拿卖国贼千刀万剐!"

  …………

  刑部大堂可就不像礼部、吏部大堂那么客气了。阶前摆开了一排排刑具,以突出此处的严酷恐怖:各样规格的杖、皮鞭、夹棍;一堆堆铁镣、手铐、锁链;从十斤二十斤直至五十斤、八十斤的沉重木枷;各种尺寸形状的囚人木笼等等,用来威慑罪犯,也用以维护国法。这是头等大案,又是刑部接手后的第一堂审讯,尚书尼满、龚鼎孳和四位满汉侍郎都出席。虽然头堂审讯内容很简单,不过是原告被告当堂确认各自诉词,确认吏、礼二部的判定。

  龚鼎孳高坐在主审官位上,神态自若。他不注意汤若望,也不和被告中的任何人接触目光,就像从来不认识这些人。只和杨光先的眼睛不期而遇时,微微点了点头。

  几十年的历练,做到这些并不困难,但心里的苦味只有自己知道。耳边响着笔帖式宣读案卷的声音,往事却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许多次造访汤若望,为他渊博的学识所折服;一同品尝教堂葡萄园酿制的葡萄美酒,畅谈欧洲的雕塑、戏剧和中国的诗歌;汤若望七旬大寿的喜宴上,他撰文赋诗,以表拳拳之忱……如今,他是主审官,他所敬仰的老友汤若望,却成了阶下囚!何其荒谬!……

  南怀仁、安文思、利类思都和龚鼎孳有过交往,也知道龚鼎孳与汤若望的交情。看到主审官位上坐着这么一个熟人,不禁互相使眼色,感到一点希望。但跪在汤若望身边的南怀仁,轻声用德语告知这个特别情况时,他眼皮都没有抬,白茸茸的浓眉抖动着,用德语小声回答: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人能够挽回,靠我们自己奋斗吧,上帝与我们同在!"

  果然,大堂初审结束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使囚犯们私下诅咒了好几天。

  当时,满尚书已站起郑重宣布,全然是结束初审的意思:"此案自明日起,由刑部陕西清吏司、河南清吏司经管复审,半月之内,量罪定刑……"

  杨光先突然高声嚷叫,打断堂官的话:"大人!小民还有禀诉!"

  满堂为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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