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六一


  那是什么?卧床一侧的条案上,在九龙青瓷笔架和金福寿双喜红罩灯之间,一方明黄丝帕,蒙着一件五寸高的东西,莫非是一顶新凤冠?

  蒙了明黄丝帕,别人谁也不敢动,但他是皇上,天下还有不许皇上动的东西?他想也不想,顺手掀开黄丝帕,登时就愣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那尊邪神妖佛吗?那次他和冰月想要揭开懿靖大太贵妃的秘密,那秘密就以这尊邪神的面目把他们吓得惊异不定,至今不敢对任何人透露。祖母是太皇太后啊!她的卧室里,怎么也供这邪神妖佛呢?

  他瞪着这古铜色的双体佛像,不知所措。头戴毗卢帽的男相,张着大嘴,露出獠牙,瞪着眼珠在得意地狞笑,一脸疯狂;而他搂着的女相,却那么美丽,既苗条又丰腴,既活泼又温顺。看着看着,他觉得一股热潮袭来,面颊、颧骨、耳朵阵阵发热,连眼睛好像也烫得要滴出泪来了。

  上次见到它,至今已半年。从那时起,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火辣辣的手撩拨了一下,渐渐生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渴望,使他常常注视祖母和嫡母庶母身边的宫女,暗自比较她们的优劣。当然,冰月总是站在一切人之上,比任何少女更可爱也更亲切,以至他小小的心坎里,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冰月是梅妃,自己是唐明皇,就不会去宠那个祸国殃民的杨玉环,而与梅妃白头偕老,使大唐国泰民安了。

  使他脸红,还有一个原因。在他那些荒诞的、可爱的、乱纷纷的梦境中,曾有两次,他成了这个面容疯狂、头戴毗卢帽的妖佛,而怀中那温顺美丽的裸女却是冰月……他觉得自己的梦很下流,连着好多天不敢去找冰月,见到她连眼睛都不敢抬。直到冰月生气了,他才赶着去赔不是。

  老祖宗既然也供这尊佛,那么它不是邪神了?他的那些梦、那些想象、那隐隐约约横在胸中的渴求,就不是下流的了?……心"突突"直跳,他退出卧室,在正间又站了一会儿。西次间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他一步一步走到冰月身边。

  冰月搂着洁白的小雪,小人儿和小猫儿一同睡着,小人儿呼吸均匀、气息如兰,小脸红润润的,鲜艳的嘴唇像红珊瑚雕就的一般滋润,浓密的眼睫毛静静地阖在眼皮下,像一把小扇子。安详、纯洁、秀丽、温柔,她美得教人吃惊,令人战栗。他凝视着她,心跳得如同揣了个小兔子,层层热浪冲击着他,一时比一时汹涌。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弯腰低头,在冰月那桃花瓣似的脸蛋上小心地、悄悄地亲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倒退几步,一转身,拔腿就跑,把什么威仪、端庄全撇到九霄云外,好像有人在背后追他似的,狂跳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

  太和门前那对巨大的铜狮子,蹲踞在这里总有数百年了。张牙舞爪、凶猛威严,人们须从很远处才能看清它的全貌。这是太和门的卫士,显示着君王的尊贵和宫廷的威严。无论是大朝会还是进宫晋见,人们在它面前是不敢仰首的,犹如它也是紫禁城内的皇亲。可是今天,当紫色的暮霞把它涂染得浑身闪光的时候,两名红珊瑚顶、仙鹤补褂的头品大员竟大不敬地靠着它那汉白玉莲瓣底座,竟然也没人出来干涉。

  这是苏克萨哈和鳌拜,刚从辅臣办事的体仁阁出来。鳌拜黝黑的脸由于表情严肃而显得更黑,浓眉下那双鹰眼闪烁不定。苏克萨哈则皱着眉头,眼珠子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挨个儿捏着自己的手指,"喀吧"、"喀吧"响声不绝,弄得鳌拜乜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苏克萨哈手掌往石狮座上一拍,说:"真弄不懂这个老索尼,糊涂了还是疯了?魏裔介怎么能拜大学士?这不是存心给咱们难看吗?"

  鳌拜愤愤地说:"哼!还有杜立德,龚鼎孳!"

  "这两个倒也罢了。杜立德罕言少语的,从不与同官龃龉,龚鼎孳复官还靠了咱们的扶持,谅他不敢……"

  "大意不得!南蛮子最无信义,说变就变。"

  苏克萨哈沉默片刻,说:"倒也是,不能不防。"

  鳌拜冲慈宁宫的方向一示意,小声说:"难道,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苏克萨哈一愣,脸色微微泛白:"看老索尼这么固执、寸步不让,倒有点像……可她老人家何苦跟咱们作对哩?咱们辅政虽是先皇遗诏,也是她老人家的保荐嘛!"

  "她必是见咱们嫌魏裔介掣肘,调去秘书院明升暗降。"

  "嗯,可能。不用半年,这个讨厌家伙准保受不了夹板气,解职回籍了事!……只是,她老人家对天算案可从没透过口风!别忘了,她还是汤若望的义女呢!"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十多年前的事啦!如今汤若望真相大白,为害社稷、颠覆大清,她老人家岂能容他?上次叩谒,她不是亲口应许,决不袒护!"

  "谁知道那是真心话还是应付话?"

  "嘿,你想得真多!她老人家既说了,咱就照着办。治乱世就得用重典!说到底,咱们辛辛苦苦、劳神费力,还不是为大清江山永固,她老人家哪会不明白!"

  苏克萨哈点点头,后又摇头:"这案子也实在熬人!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烦死了!"这是在对亲戚兼副手的鳌拜诉苦。

  鳌拜瞪他一眼:"现在嫌烦了?早听了我的,照明史案那么干,大风大雷,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把基督邪教一股脑儿清除,也就干净了!就算拿教徒全抓全杀,也不够万人,什么大不了!偏要照什么刑法程序一天天地磨,哪天是了?精气神儿都磨没啦!"

  "我说你失之粗疏吧?这是天子脚下,不是江南边地,不能乱来!多少人瞪眼等着拿咱的错处呢。况且照刑法程序审案是老佛爷的懿旨,谁敢不遵?……"

  "好,好!我粗疏,你细!只不要胆子也细就好!"鳌拜不耐烦地又补充一句。

  "罢!罢!咱们不争这个!还是商量商量案子。魏裔介迁调,吏、礼二部结案倒也容易了。转案到刑部可要赶紧,一定得在龚鼎孳到刑部就职前,刑部就定罪结案!"

  鳌拜一时反应不过来,疑问地望着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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