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一七


  陆健眉梢一扬,"嗤"的一声,拿一张雪白的宣纸扯下一半,"哗啦哗啦"团成一个纸球,蘸了浓墨,抻过另一半宣纸,飞快地印上三四个大墨团,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中提笔在墨团间勾连,于是一只仰天而飞的黑鹭鸶跃然纸上。朋友们惊叹未了,他已大草一诗在黑鹭鸶脚下:

  青天一个大霹灵,千山万山无鸟迹。

  鹭鸶飞入墨窑中,一身毛羽变成黑!

  主客都是文人名士,岂能不懂诗中含义?上两句说的是改朝换代,汉人不肯出仕满洲;后两句显然针对主人,为他今日的嬉笑怒骂作了注脚。他是专为激怒这位宽厚的老友而来吗?众人都觉得过分、扫兴,堂中一片尴尬的沉默。

  程维藩却不改笑容:"文康高才令我钦敬。这黑鹭鸶独出心裁,既怪又奇。鹭鸶飞入墨窑中,一身毛羽变成黑。白而黑,黑而白,谁解其中意呢?哈哈哈哈!……"

  众人告辞之际,程维藩执着陆健的手轻声说:"请留步。"陆健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留下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程维藩请陆健刚在主客位上坐定,便扭头朝厢房喊:"领阿丑来。"

  门帘一掀,程夫人领进来一个娇小的少妇:水红罗裙茜红绣襦,披了一副桃红云肩,珠翠绢花插在她极丰厚的乌黑发髻上,活像顶了一朵与她小脸庞大得不相称的五色牡丹——这一身地地道道的新姨娘打扮,叫陆健惊讶得张口结舌:"这,是程兄的如夫人?怎,怎好就来相见!……"

  程维藩不理他,对少妇说:"去拜过陆叔父。"

  又错了辈分!陆健不明不白地拦住少妇的跪拜:"哎,快请起……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维藩笑道:"还记得笑翁常提起的京师梨园三杰中的云官柳同春吗?"

  "自然记得,我很认识他!"

  "喏,这位是他的夫人,我们老夫妻的螟蛉义女。"

  陆健看看程维藩,又看看程夫人,两人都望着他笑。他"嗨"了一声说:"我真糊涂了。程兄快别卖关子啦!"

  原来,一个月前,梦姑被安王福晋赐给杭州将军府,由松魁的长公子从京里随其他二十余名奴婢及数车财货一起带回杭州。又哑又瘦的阿丑分拨在将军夫人屋里服侍。程夫人是将军夫人的常客,每见阿丑受同屋丫头欺辱,很是不平,便撺掇丈夫讨阿丑来做服侍丫头,一说就准。阿丑来后,像个尽心尽孝的女儿,很得老夫妻喜爱,不久她便吐露了自己的身世,求二老救她出府,成全她夫妻团聚。老两口筹思许久,才想出这个纳妾的诡计,只等完毕这些掩人耳目的礼仪,相安数日,就可将梦姑偷偷放走了。

  说罢内情,程维藩笑道:"老夫表明心迹,特挽文康为证,日后见到笑翁和同春,千万代老夫致意说明,莫负我老两口儿这一片热肠啊!"

  陆健呆了半晌,连连作揖:"惭愧惭愧!我只道你迷失本性,随波逐流,自进门始便装疯卖傻,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唉唉,小弟赔罪,赔罪!"说着拜了下去。

  程维藩赶忙扯住,叹道:"何必如此,我还不知道你?数载亡命江湖,才回乡又遇奏销斥革,壮志消磨已尽,于是娱情山水声色,故作狂态,自贬自黜……"

  望着双鬓苍然的老友,知己之感由心腑深处涌出,催得陆健几乎落泪,他极力忍住,强笑道:"程兄程嫂,还有这位义侄女,真人面前不说假,陆健是来辞行的。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再会了。"

  "又要远行?为什么?"

  陆健的目光阴沉下来:"笑翁急书一封,说刑部侍郎将出谳来杭,陆健又是状上有名,嘱我快走……程兄,你也担着不少干系,要早作打算才好。何不一同出奔?……"

  程维藩面色严峻,沉声说:"吴之荣这滥小人,何其歹毒!"

  嘉兴吴之荣,进士出身,曾任归安县令,因贪赃枉法革职下狱,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时获释。想要复官,非大笔银钱不可。正巧湖州富户庄家大公子庄廷所修《明史》落入他手,他大喜过望,立即以书中有违碍语为口实往庄家讹诈,开口就要三千两。庄家毫不客气地把他赶走。他又告到杭州将军麾下,以为满洲大人权势最重,对斥骂满洲祖先的书决不会轻饶。不料此事正好由程维藩经手,知道此案若发祸害不得了,赶紧秘密通知庄家重贿松魁。松魁得银,决意消弭此案,就把吴之荣进上的《明史》一火烧之,撵走原告了事。庄家也很快毁了书版。一场大狱看看遮掩过去,谁知吴之荣蛇蝎心肠,又弄到一套《明史》告到京师,惊动了辅臣,又不知有多少文士儒生要家败人亡了!……

  提起吴之荣,陆健也很愤恨:"此人也曾以陆某列名参校《明史》,向我索贿白银千两,给我骂出门去的!"

  "既如此,你须快走,越快越好!往深山海隅政令难至的所在躲避一时,常着人回我这儿探听消息,案情略有松动自会告知。我已年迈体衰,松魁待我不薄,弃之而去不义。况且他为朝廷重臣、满洲贵胄,未必会受牵连。"

  陆健想想不错,便道:"老兄老嫂保重,后会有期。"

  他们拱手作别。迈出老友的小院,陆健一阵心酸,不觉洒了两滴热泪。

  三天之后,出谳的刑部侍郎官船果真来到杭州,就停泊在拱宸桥。一切官员,连杭州将军在内,迎接拜见全告回避!松魁登时慌了神,将军府内上上下下就都乱了方寸。趁此良机,程维藩夫妇给梦姑打点好行装,晚膳时分送她悄悄离府。

  梦姑哭拜在地,义父母头顶着明史案将发的大灾大祸,仍不忘抢先拔救她逃走!大恩大德如何报答?

  程维藩夫妇扯起梦姑催她快走,把她用力推进后花园。她这才蹑手蹑脚、隐身在树木花丛间,慢慢靠近后园门。可是,平日此刻再无人影的后门,竟也因阖府惶恐而人影幢幢。她一时心急,闪身奔到门边,竟迎头与人撞个满怀!吓得她一缩,惊叫出声:"阿宝!"

  阿宝一眼认出梦姑,大惊道:"阿丑!是阿丑!你,你原来会说话!"这丫头满眼闪烁着极强烈的好奇,直逼近来上下打量:"你还背着个小包袱?……"

  真是冤家路窄!梦姑在将军夫人处服侍那会儿,就是这个阿宝处处跟她作对,挑唆得她挨了好多鞭子!梦姑用后背紧贴着院墙,死死盯着这个脸上脂粉铜钱厚、衣饰比鹦鹉还鲜艳的阿宝,身体几乎看不出地慢慢挪向门边。

  "你不是去当小老婆了吗?叫大老婆打出来了吧?哈哈,你那嘴脸,也配!咦?往哪儿蹭?你要上哪儿去?……你敢逃?当逃人?……"

  这当儿,梦姑摸到了门框,倏的一个急转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背后追来阿宝声嘶力竭的叫喊:

  "来人哪!阿丑逃啦!快拿逃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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