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一三


  梦姑闪身躲开,眼看福晋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

  窗户还亮着,屋里却没有一点声息。梦姑多想冲进去搂着他痛哭一场!……不,不能了。"要你的小命!"她这样说,就会这样做。

  梦姑静静地流着泪,捋下手腕边那一双翡翠镯,郑重包好,轻轻塞进门槛,随后头也不回地悄悄走了。

  四

  那拉氏娇慵地伸伸懒腰,长长地打个哈欠,一眼瞥见亮堂堂的天棚,哦,红日已上中天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福晋起身。真不该打这个哈欠!应当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躺会子,细细回味那甜蜜梦境。她无可奈何地听凭侍女为她穿衣穿袍、着袜着鞋。丫环们无声地在卧室来来往往,收拾她换下的衣裳睡过的床。一名侍女头顶满金盆温香水跪在面前请她盥洗;一名侍女往她颏下围好软巾,跪请她弯腰以便为她洗脸;第三名侍女端着温盐水站在一旁等候。

  盥洗完毕,那拉氏懒洋洋地坐在妆台边,手托腮帮出神。使女们惊讶地悄悄互使眼色:但凡王爷不来过夜,福晋早起都要发脾气、摔东西、骂丫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她是满洲名门世家小姐。这样的家族压根儿不把南蛮子当人看,那本应就是些被杀服了的、趴在脚底下的奴才。可说来也怪,偏偏这样的府第最以效仿南蛮子的吃喝玩乐为时尚。比如看戏,早年间太宗皇帝一再明谕,禁止演南戏为乐,以防玩物丧志。可满洲大户看戏的风气却愈演愈烈,以至到南城叫班子侍候喜宴成了常事。贵族世家更以自养戏班为荣。

  她从小跟着骂蛮子,骂得最凶;可从小看蛮子戏也迷得最厉害。那做梦都忘不了的故事、那戏台上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影子,逗得人哭哭笑笑、逗得人心慌气短脸红头晕,像喝了酒似的叫人醉!比满洲家骑在马上吆喝高唱、比节庆日打莽式跳舞喊叫,可有趣、风流得多多了!

  满洲姑奶奶可从来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自家的戏,亲戚朋友家的戏,她这戏迷从不放过,都看遍了。

  十六岁那年,她在姨妈家看了一出《黄鹤楼》,刘备周瑜都不入眼,偏是英俊倜傥的常山赵子龙刚露面,她就像被火烫着,浑身一哆嗦,从此,银盔白袍的赵云就常常在她心头闪动了。

  满文本《三国演义》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凡有赵云的文字她都能背下来,却怎么也查找不出,赵云是什么时候结亲成家的!书上只写了他打倒赵范、拒婚其嫂的故事。难道赵云终身未娶?可他死的时候明明有儿子呀!……

  少女的迷恋真不可理喻。戏台上赵云的外貌加上《三国演义》中赵云的事迹,铸成一个完美的男人,在她心里生了根。当长辈亲戚们意味深长地互相使着眼色说"格格长成大姑娘了"的时候,她会害羞地低了头,心上便闪过银盔白袍的赵子龙;当女伴们密谈,想象着各自的未来夫婿时,她又会记起那英勇无敌的雄姿;当她应诏选秀女时,心目中的皇上竟也是白袍银盔;最后,太后指婚,把她给配安亲王为继福晋时,她认定安王爷也该是位胯下白龙马、手中烂银枪的白袍将军。

  事实击碎了少女的梦。

  她出嫁时十七岁,岳乐已三十七岁。安王不仅有成年的已封爵的儿子,还有四位出身名门的侧福晋,其中最年轻的也长她十岁。她像浸进冰水,凉透了心。

  安王府规矩比她娘家大多了,上下尊卑不许稍有差错。仗着太后指婚和正房位分,加上她自小养成的发号施令的才干,只几回暗中较量,侧福晋们都乖乖地败下阵去。不久,她又做了母亲。况且来往亲友中也不难寻到知音,于是王府上下相安无事,只不过回忆起威风凛凛的白袍将军,她便多半日若有所失。

  终于趁着节庆,她千方百计找到当年那个戏班,传来王府再唱《黄鹤楼》。当年的赵云这次扮刘备,无复昔日丰采;这回的赵云瘦小单薄、眼大无神,简直像个土偶!最可叹"刘备""赵云"来谢赏时满脸假笑,那谄媚的贱相把英武刚正的赵子龙的最后一抹影子也毁尽了。从此,银盔白马的少年将军烟飞灰灭。

  天知道,昨晚上她怎么又梦见了白袍将军!还是那么英俊出众、威风凛凛,在对她笑。哦,白袍变成粉袍,银盔化为雉翎紫金冠,哪里是赵云,分明是云官扮演的吕布啊!他可不似日间那般冷酷,因为她此刻已是貂蝉。吕布迫不及待地跨步翻袖,一把捏住她的双手,她也就顺势倒进他怀中,啊,那胸膛和目光都烈火一样热!……

  黄莺儿啼叫,惊醒了她,怎不教她丧魂失魄!

  自打看了那出《窥妆》,她就不住地向云官表示好意。云官虽不接受,却又不离开安王府,这只能解释为自高身价,于是她追迫得越加露骨。云官处处躲着,竟乘机跟着王爷跑到永平王庄来了,她也就不顾一切地追了来、不顾一切地演了昨晚那场戏。云官被迫揭秘,把她气得发疯,决心报复,向云官的心上人报复!

  仔细想想,又拿不准了:谁是云官的心上人?把府中的俊俏丫头来回想了几遍,哪一个也不配,云官怎能为了她们而拒绝她——能为他谋取大好前程的亲王福晋?他又不是傻瓜!想必还是害怕,庄子那么小,又在王爷眼皮底下,再有胆再情急的男人也不敢跑虎窝里夺虎食啊!她有的是机会,来日方长。

  梦,消了她的气,融化了她的心。她痴痴地望着镜中倩影:细嫩的肤色,红润的小嘴,两道弯眉如初三的月亮,额头双鬓发际刀裁似的一般齐整,眼周围的细皱纹和虚肿,都被香粉胭脂掩住,能看出这娇美佳人是个二十六岁的主妇吗?只这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就足以乱任何男人的心!她满意地对自己笑了。

  从前给她梳头的是阿丑,不声不响,却梳得又快又好,每次篦头都叫她舒服得闭眼享受。眼前这丫头差远了,得调教调教!……阿丑?真可笑!真弄不懂,王爷竟会看中这么个又瘦又小、苍白阴沉得像鬼似的丑丫头!必是他们男人的一时兴致,就像吃腻了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想要换换口味尝个山蔬野果,要不了几天,就会清淡得受不了了。

  她撇嘴笑笑,不屑妒忌,懒懒地随口问:"阿丑怎么不来侍候?"

  "回福晋,她,她昨儿晚上……逃了!"

  福晋大觉意外:"逃?……回王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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