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一一


  背身站在窗前出神的他,竟如听惊雷,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霎时间面孔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有那双瞪得大大的黑眼睛,像燃烧的火,像闪着寒光的剑,逼得她不敢抬头,逼得她浑身发寒热般颤抖!

  他大步走近,一把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托盘和菜肴,久久凝视着她,终于喃喃地说,有如梦呓:"梦姑,是你吗?真的是你?……快应一声啊!"

  她哪里还出得了声!咬紧牙关,怯生生地点了头。

  他如大梦方醒,露出欣慰的笑,又百感丛集,摇摇头:"梦姑梦姑,我寻得你好苦哇!……"

  一句话,凝聚着多少感慨、多少情意?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汩汩不尽,终于失声叫道:"同春哥!……"

  他约她当晚花园藤萝架下相会,她摇头。

  他眉毛一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当儿,戏班班主一脚踏进来。她慌忙收起托盘逃开,出门时听得班主打趣他:"这么多丫头你全看不上,倒相中了阿丑?人家可是福晋屋里的,小心你的脑袋!……"

  后来的二十天,她受尽熬煎:盼相见又怕相见。府里规矩大,盼而不得见;怕相见,送赏的差使却又落在她头上。二月初八圣寿节,王爷福晋进宫拜寿,阖府上下每人得一份福寿饼。福晋召阿丑,指着一盘上好细点说:

  "给云教习送过去,就说是我特意加倍赏他的!"

  她忐忑着走进戏班小院教习的屋子。他正在给徒弟说戏,乍一见她,不但脸色变了,连眉眼都移了位置。她又羞又怕,放下托盘转身要走,嘴里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说清。他撇下徒弟大步赶来,先是一躬到地,口称"谢王爷福晋赏,劳动姐姐辛苦",跟着为她开门,殷勤致谢殷勤相送,不停嘴不停步,下台阶出戏班,一直送到绿竹掩映的鹅卵石小径上。

  "同春哥,请回吧……"她红着脸垂着眼,低声嗫嚅道。

  "你让我回哪儿去?"他声音嘶哑,狠狠地问,眼里一团炙人的怒火,"你难道就不明白,我进这王府,干这劳什子戏活儿,全都是为了找到你、为了娶你吗?"

  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同春哥,你……疯了?"

  "我不疯!"他怒冲冲地扳住一棵粗壮的老竹,面孔涨得血红,"是你没有情义!""喀吧"一声,竹子断在他手中。

  "我……"她可怜巴巴的,如在呻吟,嘴唇颤抖,满眼是泪。

  "你?"他古怪地盯着她看,面孔忽地阴暗下来,"有了别人,早忘了当年的情分,可是?"

  如同心窝上挨了一刀,她身子摇晃着,扶住身边那株青桐,绝望地挣扎着说:"同春哥,我宁可你杀了我!……"

  他的脸上又燃起热情的火:"那,你就嫁给我!王爷早就要赐婚,可是找不到你,我谁也不要!……只等你一句话,咱们回家耕读度日,我再不上戏台,你再不为奴婢!"

  "我……唉,同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不配,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呀!……"她紧紧搂住青桐树,哭得全身剧烈地战抖,带得树叶儿"沙沙"乱响。因为不敢出声,她痛苦得抽心结胆,眼看要透不过气了。

  "梦姑!"他差点儿叫起来,怒气全消,眼睛湿润了,满腔爱怜化作极其真挚的低语,"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嫁人、你得罪入官为奴,都是受人逼迫、遭人祸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么能怪你?你看!"他从襟怀里贴肉处掏出一个用银链挂在颈项的白油纸包,递给她。一打开,她就认出来,是八年前她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只绣着鸳鸯莲花的香荷包!

  八年的颠沛流离,八年的苦难折磨,她的心已一片荒凉麻木。今日,久旱的干枯大地忽逢甘霖,她怎能不泪如泉涌,贴向腮边的香荷包顷刻间被泪水湿遍。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把一对翡翠玉镯顺着她的指尖、手掌、手腕,慢慢捋上胳膊。风吹竹叶"簌簌"响,伴着他温存的絮语:"府里人多眼杂,不便多叙。明天我就去叩请王爷,你静等着好消息吧!……"

  那一夜她不曾合眼,多少辛酸、多少感念!虽然也有惴惴不安的期待,但她总难相信好运道能这么轻易地落在她头上。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管事派遣到远离京师的永平府王庄上来了,从此隔断了他的音信。她没有等到好消息,却等来了无尽的牵挂、愁闷和焦虑。

  不久,发生了那夜侍酒侍寝的事情。她震惊之余,原想一死了之。王爷竟未发怒,依然善待,并不重提旧事,也无逼迫的意思,倒叫她心中生出几分感激。怪不得同春哥说安王爷与众不同!

  昨天,王爷守制期满,从京师又回王庄来了。她随众出庄跪迎,心口猛然"咕咚"一跳,因为在王爷众多的随从中,她看到了同春!莫非王爷恩准了他俩的婚姻?不然,王爷为什么特意看看她,点头微笑呢?

  今天一大早,管家的满洲太太指挥许多人,抬着搬着扛着捧着,大箱小柜把她的下人小屋全填满了。许多是她有生以来不曾见过的物品。她满心感激,没料到王爷肯给她这卑贱的奴婢备如此丰厚的妆奁。她想,是王爷和福晋格外喜爱同春的缘故。

  满洲妈妈朝她一跪安,把她吓一跳,连忙拦住。这老管家婆笑嘻嘻地说:"可都是王爷亲赐,情意够重啊!"

  她连忙跪倒,几乎落泪:"阿丑要叩谢王爷,叩谢福晋。"

  "真格的,该给福晋多叩几个头!"满洲妈妈伸手拢了拢梦姑的头发,对她出神地凝视片刻,叹息摇头,说,"王爷向来轻女色,不知撞上什么前世姻缘,府里千百婢女,偏偏看上你这阿丑!……王爷早就吩咐下来,要善待你,不可视同奴辈,你真好造化!看这意思,不只是收房哩,莫非要立你作侧福晋?……"

  她只觉耳边"嗡"地一响,天旋地转,完全吓蒙了。满洲妈妈又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又怎么走出小屋的?她都模模糊糊。终于定下神、静下心来,发现自己已站在白石桥边,桥下清浅的水塘印着她的倒影,一张脸纸一样惨白……

  千头万绪、千恩万虑,交织在一点:怎么办?

  梦姑只有一条路:找同春哥。如不能摆脱眼前的罗网,就一同逃!逃不掉就一同死!

  想透了、豁出去了,也就安心镇定了。她顺手折了一枝桃花,扯下片片花瓣,逗引得小鱼儿倏来倏往地接食。还得细细盘算,怎么打听同春的住处,找什么借口搪塞满洲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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