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暮鼓晨钟·少年康熙 | 上页 下页


  "好,好。"老太后笑着说着,扶了云妞儿起身,皇太后和福晋们簇拥着一起走了,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阿玛,"冰月竭力张大困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样,坐炕边来说话给我听啊……"

  岳乐顺从地坐到炕沿上,自然远出一尺多,他不敢与皇上比肩。冰月背倚着缎靠枕,小手无力地搭在织福字明黄锦绣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贵的小公主!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阿玛,听他们说不到五句话,就甜甜地睡着了。

  伯父和侄儿于是说起别的,怕吵醒冰月,小声细气,如说悄悄话:

  "王伯,你真抽了苏克萨哈俩嘴巴?"玄烨一脸兴奋。

  "皇上也知道了?"岳乐惊讶地看看玄烨。

  "用哪只手抽的?这只吧?"玄烨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嘿,多么大,多么有劲!准把他那臭脸抽肿了!"

  毫不掩饰的痛快,令岳乐心头一动:"皇上不喜欢他?"

  玄烨就势蹭到伯父身边,凑上去咬耳朵:"我最恨他啦!笑面狐狸,一肚子的坏水!……他不让我淘气,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让他管!"

  "皇上你……为什么呢?他是奉遗诏辅佐皇上你的呀!"

  "谁稀罕!我父皇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是明君英主,他竟领头不给谥'高'字!他处处露脸出头,贬低我父皇、违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国之道!别当我是小孩儿不懂事。我是嗣天子,是我父皇的儿子!"

  听着这不似九岁孩子的话由清脆的九岁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乐心中一热,眼睛湿润了。无论是出于小男孩儿对父亲的崇拜爱慕,还是出于未亲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这番话终究廓清了岳乐胸臆间的那团迷雾:他依然是那个小神童三阿哥!岳乐一阵轻松,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儿紧紧搂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放开,小声叮嘱: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我知道,"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他指指睡着的冰月。

  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已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

  三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仲春时节迷迷蒙蒙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把绿水染得通红。

  桃花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春风,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嘹亮,向四处飘散。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陡然收住。重重花树中,回声似的扬起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安亲王岳乐不戴帽不着靴,一领蓝衫,左手高擎金杯,右手拉着江南老名士吕之悦,五分醉意,十分洒脱:

  "对桃花,听笛曲,饮醴泉,笑翁,你我可算是桃花源中一双神仙!哈哈哈哈!……我这亭匾还算贴切吧?"

  吕之悦抬头一望,小小的茅顶六角亭檐上悬着一块黄杨木匾,镌了"武陵春色"四个大字,不点金不着色,潇洒的笔势、辞意与茅亭、桃花很是协调,不觉捻须赞道:

  "好!妙!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避秦?"岳乐略一回味,仰天大笑,顺手把金杯朝身后一扔,大叫,"吟得好,解得透,个中滋味妙不可言,知我者笑翁也!"

  岳乐真有些醉了。花下红毡、毡上盛筵美酒、侍酒的秀曼小鬟、筵前歌舞的妙龄女郎,忽远忽近,编织成一幅难以分辨的彩缎,花簇锦团芳香袭人,激得他越加兴奋,王爷的威重眼看保持不住了,伸手一点:

  "过来!你!"

  被点的穿月白色锦袍的侍女,苗条动人,方才歌舞间打了几个出色的莽式,已领下王爷的赏赐。此刻王爷这不寻常的召唤,使她脸色顿变,又不得不强笑着近前跪倒。

  "站起来,背冲我!"岳乐命令着。

  "奴才不敢。"侍女惶恐地叩头。

  "快!"岳乐喝了一声。

  侍女犹犹豫豫地背身而立,竭力抑止双肩的抖动。

  岳乐绰起一枝檀管大提笔,饱蘸浓墨,一手叉腰一手挥毫,笔走龙蛇,口中高吟,那几句流传千古的谪仙文章,便醉墨淋漓地落在侍女光亮平滑的月白锦袍后身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确已被醉仙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说尽。吕之悦与岳乐交往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狂放、如此失态。他猜到是辞政告归的结果,借题发挥,一泄怨愤而已。有心劝解几句,又觉得不必。

  岳乐转向老友:"笑翁,也来划两笔?"

  "不敢。江湖二十年,老尽少年心了。只是王爷你……退居林下,果真诗酒了此一生?"

  岳乐不答。

  水面飘来的古筝曲。有人和着乐曲唱一首听不清词句的歌,如泣如诉,委婉中含着凄楚。岳乐的醉眼里透出悲哀,端酒杯,再提笔,在另一个侍女的丁香色缎袍上飞笔纵横,写来写去,只是那两句诗,十个字: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春风和煦,阳光温馨,吕之悦却感到背后掠过一阵寒意,一时无言,遂坐花下自斟自饮。他怀着沉重的思虑,从进王庄之时起就在寻找适当时机向安王一诉。然而,多年与满洲亲贵打交道,很懂得其中奥妙,他不能随便吐露求告的意思。因为求告意味着自贬,那将招致主人的轻视,这是他自尊心所不能忍受的,更无助于此行的主要目的。

  偶尔回顾,王爷业已盘腿落座,却不声不响地凝视远方,几分痴呆、几分温柔、几分沉醉,令吕之悦大为惊异。顺着岳乐的目光,透过花影越过水面,直到那座小小石桥一侧,仿佛有个蓝色的人影儿。桃花又低垂掩映,吕之悦又老眼昏花,连那人是男是女也没分清,便不解地说:

  "哦,王爷,你这是……"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